春棠经雨放,秋风凌寒起。
漫天阴司纸孱弱如蝶,似全心托付与这萧瑟秋风,亦步亦趋扑棱落下,挤满了洛道河川。
风尘恍惚间忆起昔年相识,少年面如冠玉,着一袭白衣立于庭前几株棠树下,也好似如今这般落花蹁跹如蝶舞。他衣袂翻飞暗香笼袖,盈满笑意的眼底仿若瑞雪消融后清泉叮咚,滴滴敲在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鼓笙唢呐喧天,送葬者皆低头恸哭,一路哀婉凄绝。
千秋功名流芳,身后万人敬仰,一生所求皆如愿以偿,却难再见棠花少年郎。
风尘神色木然,眺望着那队人马渐行渐远,手中捻的一支白玉棠棣簪不知何时已零落委地,重归尘土。
白骨埋青山,江湖藏未亡。此行难相送,天涯各珍重。
……
成始六年,时维暮春。十七岁的风尘被送往云起山拜师学艺,藏剑山庄少主倒屐相迎。
藏剑山庄素来以教纵横之术,育谋略之人为根本。所造之才,皆为历朝历代杰出军事将领,是为兵家生产基地。与世代金戈铁马、辅王佐政的风家不同,其安身立命的法子,在于只醉心教育,不论庙堂。现任庄主唐仪更是流连山水成痴,时常携妻闲游四方,留其独子枎栘持家守业。因而此次招待风尘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唐少庄主身上。
初见时,白衣少年静候于棠棣花下,眉目清朗,神采俊逸。粲然一笑,仿若星辰。
风尘不禁莞尔,问道:“在下风尘,请教公子尊姓台甫?”
眼前的少年见模样,年纪不过十一二上下,开口却沉稳老成:“姓唐名枎栘。"旋即便是礼数周全地一揖。
风尘本就是随性洒脱之人,当下方摆了摆手,示意其莫要拘泥虚礼。但见对方一脸正色,无奈也郑重地回以一礼,才道:“枎栘?原是如此!想来这漫山遍野栽种的棠棣之花皆因着你的缘故。”
闻言,少年面上也浮起一抹暖色:"不过是家母喜爱,兴致使然罢了。"
"倒也与你相衬。"风尘本想借机打趣他一番,不料他却话锋一转,不紧不慢道:"在下却以为公子名讳当属江湖儿女,不该生于将相帝王家。"口吻不似玩笑,模样十二分认真。
风尘心下微惊,竟是这般放浪狂妄之徒?可依他方才表现的性子,不该是这般口无遮拦之人。念及此,不由转喜:“居庙堂之高也好,处江湖之远也罢,若逢千杯知己,足以慰风尘。”
语罢,二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彼时恰好清风徐来,簇簇棠花频频颔首。一如他知他话中用意,他亦知他所述情衷。
山中岁月安稳,仿若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初春日暮,两人便在棠树下共谱棋局:白衣少年手执白子,以退为进。玄衣少年落下黑子,杀伐果决。棋逢对手,伯仲难分;夏溪山涧,两人一个喜临岸垂钓一个更愿下河摸鱼,待日落山头,酒足饭饱,相与枕藉,酣然入梦;秋高气爽,银汉迢迢。竹林晚风下,他斟一杯桑落酒,他抿一口松醪酒,两人坐观星象,彻夜畅谈;寒冬腊月,一人剑花秋莲光出匣,一人琴声意似泉声淡,埙篪相和间,君子意气投……
光阴弹指一挥间。待到风尘弱冠之年,风家有心验其学,便令其随军出征。临行前,枎栘因忧其安危,罔顾祖训,以幕僚身份随之一同奔赴沙场。
此一役,枎栘献计,风尘率轻骑八百潜伏敌后,断其粮草。后与大军里应外合,斩捕首虏过当。虽为副将,却勇冠全军。
班师回朝后,战绩卓然的风尘一时声名鹊起,风光无两。尔后加官进爵,天子施青眼以待之,不论是内讨叛贼抑或外御强敌皆派遣风尘前往。
少年将军本就骁勇善战,自是不负所托。而在津渡之战、泷水之战两场关键战役上兼得枎栘在侧,有如神助。尤其是泷水大捷,使北狄远遁,澜国境内再无对立王廷。
天子大喜,遂下旨更改年号为“业和”,取“大业已定,万民既和”之意。风尘位列彻候,封号武定君,威名远震。
可朝堂党派纷争,人心犹如鬼蜮。风尘一介武夫,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自是极其厌恶那虚与委蛇,曲意奉承的官吏嘴脸。迎来送往间,不由让他怀念起在藏剑山庄时那般写意自在的日子,心中郁结难舒,便时常拉着枎栘借酒浇愁,酩酊一场后将心中向往尽数倾诉予他:“你曾说过我的名讳当属江湖儿女,彼时我不以为然。想我平凉风氏贵为武将世家,吾辈也定当扫平四夷守土开疆,护大澜社稷筑千秋功业。可如今呢?外患已除,本该是一派康衢烟月之象,却为了那点可笑名利,到处乌烟瘴气,鸡鹜相争。倘若有朝一日能远离这是非丑恶之地,纵马千山、快意江湖该有多好!枎栘,你是更喜塞北的雪还是江南的雨?我们一同皆去…皆去好不好…"
自泷水一战后,风尘越来越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朝中异党愈发活跃,阴谋算计无所不用其极,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亦在从中渔利,借剑杀人。他要的不过是乱世中的爪牙,而非盛世里的英雄。于是,他企图以一位公主作为牵制风尘的筹码,将他困于皇城相府,置于眼皮底下。
如今风尘已身陷泥沼,再无半点抽身而退的可能。这潭浑水吃人不吐骨头,他既已满身尘污,便不能让那一袭白衣也跟着沾染。
打定主意后,风尘便寻来各种理由企图迫使枎栘离开此等腌臜之地,重新做回江湖儿女。一开始,他假借因不日将与公主结亲,府上不便多留外男之由,尝试说服他回云起山,继续当他的少庄主。
谁曾想听完他一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陈词后,枎栘不过轻飘飘来了句:“回家?你觉得我还有家吗?自打决定与你下山入仕的那日起,我与唐家便再无半点关系。”话说至此,倒是令风尘心中怀愧了好几日。也就在那几日,枎栘另寻了处新宅子,自个儿搬了出去。
那处宅邸风尘也只去过几次,几乎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不是他不肯去,而是每当他造访之时,枎栘大多时间皆处于外出状态。开始他还未能明白枎栘如此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到底所为何事?等到他知晓原由后,枎栘已摇身一变,成了深受皇帝信任与器重的近臣。他们之间的距离从相隔一座宅邸到朝堂宦海上的泾渭分明。
期间,风尘曾使出浑身解数劝阻枎栘远离这吃人的漩涡。他甚至说了此生最狠绝的话语,并将一支玉簪物归原主。
“倘若你仍旧如此执迷不悟,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那簪子原是枎栘在风尘弱冠之年赠予他的生辰贺礼,上头的棠棣花还是枎栘亲手雕的,取诗经常棣里的寓意来作为他们之间情谊的见证。即便如此,终究也未能动摇枎栘半分。俩人的关系犹如彼簪,表面上看依然一派温和静美,触碰间方觉竟是满手冰凉。
风尘原以为,这辈子除了朝会宫宴,是万没有再见到枎栘的可能了。可一天夜里,那人踩着寒凉的薄雾与稀疏的月色,大步流星地他向走来。
那天正是风尘大婚前夕,彼时他正坐在后院里独自一人喝闷酒,忽见一道白影踏入月洞门内。来人墨发半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其中,手提一坛酒。此外,身上再无半点饰物,却皎若云间月,恍如谪仙人。
风尘抚着杯盏的手不由顿了顿,静默着看向来人。旋即便听见那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缓缓传入耳蜗:“如此良宵,准驸马怎可一人在此对月独酌?恐误明日洞房花烛未敢酒酣尽兴,愚弟特来提前恭贺世兄新婚。”语气中笑意尽显,一面说着还一面摇晃着手里的酒坛,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势。
风尘见他将话说得如此疏离漂亮,把官场的那副做派全然用在自己身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遂直接下了逐客令:“酒我自己有,贺词明日宴上说也不迟。时候不早了,唐兄还是请回吧。”
闻言,枎栘噙在嘴角的笑意一滞,方敛起戏谑,苦笑道:“索郎有顾,思同旅语。”
“索郎、索郎,“索郎”反语为“桑落”也,年少时为骗你尝一口这香醑,讲与你听的典故你倒还记得。那时誓死不屈,固执着不肯尝一口,今日又为哪般?看来人心易变,连品味习惯也可随意改之。”
风尘言语间夹枪带棒, 对方却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说道:此坛是于去岁初冬所酿,吾乃初学,还望世兄莫嫌。”说着便掀盖而倾,汩汩佳酿注入杯盏,仿若流泻一地的月光。这“月光”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引人垂涎。
金杯玉液当前,风尘也顾不得再给眼前人找不痛快,况且那人台阶都递到这了,自己顺势而下便好。心中想着,便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美酒入喉,饶是余气未消的风大将军,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果然好酒!"接着更是连饮三杯,直到他发觉酒中有异,为时已晚。
“你...你在酒里...”话还未说完,一股血气顿时上涌,风尘下意识捂紧了绞痛的胸口,从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疼痛揪得他眉头紧锁,可他却死死盯着面前的那抹白衣。他不知道,对方眼里一瞬不瞬望着的也是一抹白,是他毫无血色的面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一双蒙着酒气的眸子浸着惊疑、痛苦、愤恨与凄楚的目光,最后化为一声冷笑,幽幽传来:“投毒?如此下作的手段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你究竟对那狗皇帝吹的什么耳旁风?让他这般迫不及待非要老子这条贱命不可?”
他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甚是艰难。全身的力气仿佛一点点地被抽空,意识也开始变得涣散恍惚。可他还是听清了,那个曾经与自己同心相亲,肝胆相照的人,此刻正拿着一把言语的利刃,一字一句地剜他的心: “风将军于城西玉屏山私造甲胄意欲何为?恐蛮夷小国再生异心,风氏一族尚不能倒,可将军此等狼子野心之辈亦不能不除。臣奉圣上口谕,特旨前来了结。”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不徐不疾,给足了风尘毒效发作的时间。
因而等风尘还想再开口辩解,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左右不过是一死,死在他手上自己也认栽了。从他提着一坛酒踏入这院内起,风尘心中已了然,那个一脚便能踩进自己心底的白衣客,也许是谪仙人,也许是索命鬼。他递来的酒,即是毒鸩,他也喝了,喝得心甘情愿。
此生不怨无悔,唯愿来世不要再遇见了。
风尘临死前这样想着,待他重新醒来,命运确实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却未能顺利抵达来世,他没死,只是再也遇不到那个白衣少年郎了。
昔日玳街最为风光的府邸付之一炬,一代战神随之陨落。人人都说武定君薨了,只有他知道,死者真正为何人。皇帝坐稳了江山,厚葬了他。平凉风氏一如百年,依旧是钟鸣鼎食之家。
他想要江山时,有一个人为他全心全意谋江山;后来他贪念起江湖,那人便抵一命换来一整个江湖给他。那些他年少的狂言,酒后的真言,有一人听进去也放心上。于是他逼他挣脱泥潭,他的余生靠他来成全,他辜负不了也放弃不了。他只有好好活下去,替枎栘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从此,世上再无风尘。
【番外】
我是澜国的王,坐拥着普天之下最尊贵的身份。我承认我生性多疑、乖张残暴,算不得什么明君。可那又如何呢?一将功成万骨枯,能登上世间权利顶峰者,谁不是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来的,手上多少都沾点血腥。我不在乎,凡是我想得到的皆靠自己争取。太子之位弑兄,九五之位杀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我信奉的教条。最是无情帝王家,多余的良善到头来只是自讨苦吃,从未有人问我冷暖,我又何必考虑他人死活?
我原以为我会一生冷情地过下去,直到在我而立之年,生命里突然闯进了一位白衣少年。我认得他的,业和元年风家军凯旋,他也是这样一袭白衣策马立于风尘身侧,我从高台上往下望去时,两人正低头交谈着什么,他的嘴角始终漾着一抹纯净无邪的笑意,灿烂得好似那时节盛开的棠花。当时我只觉刺眼无比,后来才恍然,那是我一生所向的无法企及。
他成为了我的谋臣,与我朝夕相对了两载。我可以断言,他的智勇谋略举世无双,确实是我用得极称手的一把好刀。可惜,却是把“双刃剑”,他的心思不在我这,在别处。只因他名利不要、富贵不要,我想,若不能驯服,那只好令其消失,免得夜长梦多,留着始终是个威胁,徒添烦恼。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迟迟没有对他下手,也许是那阵子杀人杀乏了,觉得没多大意思;也许我还想看看他如此费尽心机到底在图谋什么,所求为何?也许只是暂且留他一命,让他能救自己。
是的,他救了我,替我挡了一箭。那样舍己为人、那样奋不顾身。虽然难以置信,但我的的确确动容了,我许了他一个愿望。这次他没再推脱不要,但他要我放他离开。
呵,可笑!都是留不住的是吗?何时我的身边成了自由出入的市场,轮得到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君无戏言,那便答应他吧。放他走可以,我也想试试他离开的决心,背叛旧主、弑杀乱臣的戏码好久没上演了,正好那功高盖主之人也该除之后快了。
他果然没让我失望,计划天衣无缝,事情也办得干脆利落。真狠呐!原来他并非看上去的纯良无害,抛开旧日情分将过去知交烧得面目全非、枯骨一副,手段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非离开我做什么呢?我们才是同一类人啊!
如果不是仵作验尸时的那句话将我兜头浇醒,我还以为他在哪天南地北的逍遥快活呢。“启禀圣上,武定君尸身遭火焚毁严重,无法辩其面容,可循其尸骨上左侧肩胛骨下方有一道三寸长的箭伤,与泷水之战中武定君所受伤的位置大小别无二致,由此可断,恐乃武定君本人无疑。”左侧肩胛骨下方,若我没记错的话,他为我挡箭时的伤恰好在此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不惜以命相搏,全是为了另一个人图谋,好让那人金蝉脱壳、逃出生天。他把我当什么了?像个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间,哄我骗我为他人做嫁衣?实在不可饶恕!该怎么办呢?他已经死了,我拿死人怎么撒气?那就让他给我陪葬吧。于是我秘密下令将他的尸身冷藏保存下来,待我百年之后再与我一齐合葬。
我自私地将他囚困于我身边,死同穴,希望他来世也能待我像待那人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