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在简易的医务室里,孟德辰从昏迷中痛得醒了过来,自感胸口、肚子和大腿上被烫过的地方灼痛万分,结成了硬板,照进窗户的阳光似乎都在加重烫伤处的灼热。
他请求一个妇女护理拉上窗帘,那护理问清了原因,拉了窗帘,又给德辰喂了止痛药,在没人时说:“小伙子,何苦呢,受这些不是人受的罪……”
孟德辰听了,轻叹一声,欲言又止,眼睛眨巴眨巴,将头歪向一边,心道:“从昨天起,我就已经死了,但是我还活着,能向胜利走近一步,便走近一步,这就是我的命……”
过了一日,孟德辰身上结成硬板隆起白皮的烫伤处逐渐发红变软,成了一块块陷下去的褐色伤痕。
有几处溃烂后流出黄水,那妇女护理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其他无甚大碍。
半个月过后,德辰自觉疼痛感基本消失,看见窗外的阳光也开始重新觉得温暖,每到饭时食量大增,睡眠也大有改善。
正当一切都在好转时,扈队长又一次提审了他,用了新的酷刑,自然没有审讯出任何结果。
在令人眩晕和临近窒息的疼痛中,德辰逐渐发觉自己真的可以承受任何折磨,只要心理上接受,便不是那么可怕。
断断续续的刑讯持续了一月之久,他已忘了过年的准确日期,直至除夕夜北平城里的烟火鞭炮声传来时,才想起这一日是年关。
他终究没有泄露一点儿秘密,后来被法院安了一个罪名,判了十年徒刑,关押在德胜门外的河北省第四监狱。
同一片天空下,北平的前清贵族如今已日渐恓惶。
一日,弘亲王的八阿哥载洤去大栅栏买东西,搁钱的木匣子已经快要见底,心里不免瘆凉恐慌。
一路上见到许多落魄的旗人子弟在街边摆摊卖家当,黄马褂,朝服,如意,扇子,瓶罐,摆件,典籍,珠子,首饰,字画,什么值钱卖什么,昔日里威风十足的气势霎时间变成了摊贩模样,令人不胜唏嘘。
八阿哥又走了一段儿,竟遇上一群结伴乞讨的旗人老少,一时悲凉至极。
买了家用品和吃食,八阿哥坐了一辆洋车回到府里,把东西交给福晋,叹了一口气说:“皇上在天津,他若是在北京,还能向他借些钱使。”
福晋说:“总靠人可不行啊,现如今大家都变卖家当,咱们也卖,没什么舍不得的。”
八阿哥想起方才在路上的见闻,心下沉重,走到八仙桌前,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真是有辱祖宗的脸面啊……”
福晋听了,叹一口气,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过了,时也,运也,我们认了命,便没什么丢人的,再说,肚子比面子重要。”
八阿哥瞅向福晋隆起的肚腹,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笑道:“是,是,肚子比面子重要。”
吃饭时,八阿哥开始盘算什么可以卖,什么要留给后世。
他用了一个后晌,将可卖之物装了几大箱,心里的恐慌才消失,又渐渐庆幸起来,相比那些沦落街头之人,自己还算幸运。
他走到火盆前加煤块,心下暗道,一定要培育好那几个小祖宗,什么都指望不上了,唯有亲骨肉才是未来的希望。
几月过后,到了初夏时节,华北大地万物复苏,四野里草木枝叶日渐繁盛,北平城里也变得生机盎然。
德胜门外,河北省第四监狱里的孟德辰和一众“狱友”换上了夏装。
在院子里放风时,他望见高墙外远处的几棵杨树上飞过十几只鸽子,一阵悠悠的鸽哨音渺渺可闻,心绪不禁好转起来。
这天,北平外城的一家会馆里,接替祁岱云并兼任他职务的内三区委副书记孙茂德和八九个同志聚在一起讨论革命事务。
先前撤离了北平的祁岱云和范如阙秘密潜回城里,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他俩其实并未暴露,但也离暴露只隔着一层纸的距离,审慎地离开是正确的。
孙茂德和大家商议了许久,话题逐渐转到孟德辰等人身上。
一身长袍马褂的孙茂德留着分头,相貌朴实,身形端正敦厚,说:“据我一个线人的消息,去年被捕的同志,其中一些幸未处决,关押在河北第四监狱,大概有二三十人,都是有期徒刑。”
一身夏装的祁岱云说:“国民党反复无常,谁知道哪天有个什么变故,这些同志就难保性命了。”
范如阙说:“如果有可能,应该把他们救出来。没有招供的人,在白色恐怖之下,打着灯笼也难找。我们最近发展的积极分子和党员,有的是经不起考验的。”
祁岱云点了点头,说:“从敌特人员后来的抓捕行动来看,在监狱的同志,没交代的是大多数,扛不住酷刑的,是少数,如果有机会,还是救出来为好……”
孙茂德听了,说:“我当然也想救他们,可是难度太大,怎么救呢?总不能去劫狱吧?”
范如阙权衡之后说:“要不,我们求救于共产国际,请求苏联的同志与国民党高层交涉,这样胜算的机率大一些。”
孙茂德一愣,沉思一会儿,说:“这是个办法,如果再加上国内舆论施压,应该是可行的。”
踱了几步,他又说:“就这么办,营救行动越早越好,我写一份申请,报给上面。如阙同志,你接下来要秘密发动工人和学生,让他们声援监狱里的同志们!”
范如阙和祁岱云先后应声,孙茂德又说:“就目前的情况看,如阙同志和岱云同志都没有暴露,还可以继续在北平工作。但是,组织上有安排,岱云同志往后要在乡下白区工作,一则开展党的工作,二则如果营救顺利,出狱的同志也有个好去处。”
祁岱云眼睛转了转,说:“我服从安排。”
范如阙回道:“我现在就可以投入工作。”
孙茂德又说:“如果能够营救那些同志出狱,相信他们一定能在白区的乡下干出一番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