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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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参加了一场荒唐的展览。”徐作昌说,“展览只不过占了极小的一部分,展厅的后面是一道极其冗长的黑色走廊。我不得不加快脚步,好尽早离开,然后回家为女儿准备晚餐。但是至今我仍在这里漫无边际地走着。”

徐作昌走出公司大门,暮色从树梢低落,从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流过。半年前,公司收购了一套股份,负责建设K路一处土地的楼房。K路位于该市工业圈外围郊区,要求以绿色环保为第一准则建设高级住宅区。徐作昌作为项目负责人与其他一批职员被划入该工作计划中。在他们的规划下,施工蓝图很快落成,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门铃响起,大门依旧禁闭。徐作昌默默地站了一会,并没有再次摁下门铃,把公文包放到门口,下楼来到24h便利店。值夜班的店员是一位满脸胡茬的大叔,正打着呼噜酣睡着。徐作昌将他叫醒,点了一份猪排饭便当。大叔被吵醒便再无睡意,与他相对而坐,两人在夜幕的一点花火中聊了起来。

大叔原先在城南经营一家木材加工厂。因为市场需求量大,工厂越办越大,很多外资企业都投来了橄榄枝。工厂五十周年庆,他大办宴席,工友们欢聚一堂,其他参与投资的企业老板也来敬酒。天色晚时,他醉倒在地上,一名身穿大红色西服的年轻人把他扶了起来。年轻人晚上也带着一副墨镜,自顾自摊开一份文件,笑嘻嘻道,这木材加工厂发展前景太差,现在产业结构改革,政府都希望发展成品出口贸易,原料产业已经开始萎缩了。他问了年轻人名姓,是香港来的老总,姓张。他推开文件说,不感兴趣。香港张总陪出笑脸,递上一根大熊猫,拿瓦斯打火机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根,蓝色的烟雾挣扎着飞升。张总把文件推给他,咧了咧嘴,我有意征收你的工厂,改造成家具城,生产服务相结合,顺应市场潮流。除去地租,家具城净收入,咱俩三七分成,你七我三。到时候,保你天天去洗澡也不肉疼。他默默听完,弹了烟头,我和我的工厂一起长大,同生同死。只有我还有一口气,这工厂就不能拆。张总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尴尬,留下名片走了。他给自己点上红塔山,工厂的烟囱轰隆隆地吐着黑烟。

过了两年,工厂运作出现问题,曾经发下山盟海誓的工友走的寥寥无几,各个环节缺少人手,工厂被迫停运。那个以前排山倒海的工业机器,现在已经穷途末路,像条被抛弃的小狗无助地呜咽着。他翻遍屋子想找出当时签的劳动合同,最后只在保险柜最下面找出一张名片。

一个月后,二人在酒店碰面,张总还是那身大红西装,领口已经有些褪色。他点上一只大熊猫,开口道,阿叔,今时不同往日,生意越发难做,我自己的资金也周转不开了。那家具城倒也还挺吃香,不过现在我们最多五五分成。他无言,签了合同画了押,张总喜笑颜开,非要拉他去洗澡,被婉拒。酒店放着那英的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张总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推土机推平了工厂。一座家具城拔地而起,第一年他拿到了500万分红,给自己在上海置办了一套房子,带着妻儿老小迁了过去,一只手还握着半座家具城。按现在的势头发展,他富态毕显,到了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年龄,也倚仗着自己的财起了势,人们只当他是敢投会赚、借梯升天的大生意人。

第二年他只拿到30万。他找到香港张总,约在外滩最豪华的餐厅。张总脸庞也瘦了一大圈,像一个土豆被咔嚓削去两刀。张总这次抽了红双喜,面对怒目圆瞪的他,先自顾自喝了三杯,阿叔,钱就像我们,来得快走得快,没有什么金饭碗,没了就是没了。我今年在东北投资的汽修厂被人撤了股份,一分没拿着,官司还打不赢。我又用剩下的资产在南方拿下一块地皮,想做商场,结果没人愿意出施工费,好不容易找到投资方,那片地又冒出来一批钉子户,死活赶不走,现在人家维权成功,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没钱拿出来经营家具城。他说,你的事我不管,我要我的钱。张总无奈地笑了笑,阿叔,当时你没好好看合同吧,他一愣。张总起身,我去上个厕所。他等了好久,最后只等到服务员拿着账单进来,你好,一共两千四。

他飞回家具城,竟没一家还在经营,诺大一片商场就像罗顿巴赫笔下的死城,只不过他失去的不是舞女的玫瑰,而是一沓沓的钱。他左右寻人,都是一句,这生意没法做。他找出合同,仔细看完,像个小孩一样哭了出来。

凌晨。两人面前摆着几瓶瓶灌烧酒,徐作昌不胜酒力,昏昏欲睡。最后一口烧酒入喉,他一头扎进剩了一半的猪排饭里,米饭散落一地。

大叔起身收拾桌子,拍了拍徐作昌后背,年轻人,真的,这钱就像人一样,来得快走得快。现在我离婚了,孩子跟了他娘,我来这值值夜班,还够我每个月去洗个澡。徐作昌头埋在冷透的饭盒里面,迷迷糊糊地问,洗澡这么奢侈,一个月才能去一次?大叔闭了嘴,只忙着收起酒杯。

东方泛起鱼肚白。徐作昌来到公司,领导找过他,小徐,加快施工进度,有大企业要接下这片楼盘,到时候让人家满意了,你就是我们公司的大功臣。

后来,住宅区落成,企业报出高价,徐作昌升为总经理。几年之后,他买了一套大房子,原来的房子留给了父母。徐作昌时时刻刻记得大叔的话,没有冒险投资工程,安分守己地经营公司。后来城西建起高新区,空出一大片地,老板想收下一部分继续做绿色工程,让徐作昌管理。徐作昌回到家吃着热腾腾的饭菜,透过升腾的蒸汽看到妻子正在给女儿讲睡前故事,一股非悲非喜的感情环绕了他。等女儿睡着,徐作昌把绿色工程的事情讲给妻子,妻子笑着说,现在时代不比往年,创新成为主流,墨守成规只会白白让出到手的鸭子。徐作昌看着身材已经走样的妻子,让她先上床休息,自己出门考虑考虑。

半夜十二点街上依旧很热闹。徐作昌来到便利店,发现值夜班的已经不是那位大叔。店员告诉他,大叔前一阵回了上海,据说在车站喝醉酒打伤了人,被扣到了拘留所。徐作昌买一瓶烧酒,向着南方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他拦下一辆计程车,到洗浴城。洗浴城像现在的兼职大学生,白天懒懒洋洋,一到晚上就穿上吊带和低胸,有人光顾便褪去外衣,芊芊玉体,一览无余。徐作昌来到前台,小姐笑着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徐作昌有点拘谨道,随便。小姐将他带到一处包间,粉色灯光,花瓣浴池,一名穿着暴露的美女卧在池中,向他抛来媚眼。徐作昌有点害羞地脱去衣服,躺到池里,美女像蛇一样缠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握住他坚挺的小树。徐作昌嗫嚅着闭上眼,一滴眼泪滑落脸颊。他想到自己刚刚步入职场,一个办公室能坐几十人,汗臭,纸臭,打印机的墨臭,各种臭味混杂在一起,让人闻了就忍不住呕吐。他买来一盆叫不上名的小花,从一颗小小的种子慢慢发芽长大,很快就含苞欲放,就在即将开花时却突然枯萎,根茎弯折,只得扔掉。最后徐作昌倒是习惯了那股臭味,竟开始庆幸那朵花幸好死掉,不然还要从繁忙的工作中分出精力来照顾它,实在是走运。

而现在,那小花忽地重新抽枝发芽,蔓延生长,绕着台灯、写字台,一路盘旋到天花板。一朵硕大的花苞像气球一样慢慢膨胀,红色的血液在花苞里脉动,就像即将爆炸一样。脉动越来越强烈,花苞剧烈地抖动起来,一股无以名状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电流经过徐作昌的大脑,两个金色球状闪电闪现在他的瞳仁中。花苞猛然开放,一曲激昂的乐曲爬升到达高潮,那红色的大花舒展开来,痉挛似的抖动了两下,花瓣便开始拳曲。徐作昌耳边轰鸣渐远,花瓣落入池中,落在美女丰硕的胸膛上。

完事之后,提了裤子,徐作昌来到前台结账。小姐报出账目,他瞪圆了眼,付完款来到街上,灯火通明。叔,我知道了,洗澡确实不便宜。

第二天他接下工程,着手绘制高新区地皮改造建设蓝图,两年后,工程完工,高新区正好实现转型,房价炒得比天高。徐作昌拿到最后一笔尾款,请了三个月长假,带着老婆孩子飞到三亚,好好陪了陪妻女,弥补这两年因为忙碌而忽视她们的日子。度假结束之后,徐作昌回到家,想起许久没有施肥的小树,一时没忍住,又来到洗浴城,泡进熟悉的花瓣池,云雨之时,他一睁眼,眼前那分明就是妻子的脸庞。小树马上枯萎,他嘴唇青白,“啊”地喊了出来。那脸又变成美女的样子,美女瞪了他一眼,又开始扭动腰肢,火焰红唇包住他的嘴唇,他幸福地闭上眼。

梦里,他站在一席红床之前,床上坐着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女人。身边的人推着他,新娘子等着你呢。他回过头,身边有很多人,他在里面找到了便利店大叔,还有穿着红色西服的的香港张总。他颤抖着上前揭开红盖头,绝世佳人,正冲着他盈盈地笑。徐作昌瞪起眼仔细辨认,那分明是花瓣池里的美女。掌声响起。

徐作昌猛然惊醒,抬起头来,眼前是冷了的半份猪排饭。大叔看了看他,天亮了,该去上班了。徐作昌打了计程车来到公司,办公室里有股熟悉的臭味。此时他才想起,公文包还放在家门口。领导叫住他,小徐,K路工程不用做了,股份被撤了。工程烂尾了。

徐作昌看向窗外,阳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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