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回 锡安有壁可追思

天苍苍,路漫漫,三人两骑沿着官道驰入叙利亚荒漠已有三天。这日下午,白云朵朵,凉风阵阵,对于荒漠来说,已是少有的舒适天气。

玛拿西兴致很高,唱起了可萨人的民歌:“草原啊草原,辽阔的草原一望无边,小伙子骑马呦飞过草原,嘿呦——瞧他一往无前。姑娘呀姑娘,辽阔的草原平坦遥远,好姑娘放心吧别再眺望,嘿呦——瞧他歌声不断。”

他的歌声嘹亮清澈,莫吉娜好奇问道:“你唱的是什么意思啊?”玛拿西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可萨人是西突厥的一只,突厥人曾是草原的霸主,所以草原上的民族或多或少都会那么一点突厥语,耶律光少时在契丹部落成长,恰巧听过这首歌,就给翻译成了大食语。当然,有些地方翻译用词并不十分准确,比如就把“小伙子”翻译成了“情郎”,把“好姑娘”翻译成了“情人”。

耶律光讲完后还哈哈大笑起来,让玛拿西从脸颊一路羞红到脖子根。莫吉娜噘起娇红欲滴的小嘴,佯嗔道:“大哥你胡说什么呢?这里都是荒原,可没有什么草原,更加没有情郎与情人!”耶律光笑道:“我可没有胡说,你可以问你的好弟弟是不是这个意思嘛!”莫吉娜仰脖道:“哼!大哥忒坏,人家不要理你了!”阳光洒在她的玉颈上,洁白柔滑,耶律光也不禁动了动心。

玛拿西却在暗暗生气,醋意翻腾:姊姊她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唐国人作大哥了!

莫吉娜见两人都不说话,幽幽叹道:“要是能这么一直跑下去就好啦!”这句话又引得玛拿西高兴了好一阵子:姊姊她愿意一直坐在我身后跑下去!

耶律光听到这句话,却是心中一酸:上一次与唐军袍泽连辔驰骋,还是近一年前的七河草原,如今自己蒙冤受陷,连累老父;上一次与座前铁卫称兄道弟,还是两个月前护送并波悉林,现在媚娘赛百伊与黑人昆仑奴接连牺牲,天人永隔。噫!天意难猜,世事无常。

三人边说边行,直到太阳西斜。耶律光指了指路边的一座废墟,说道:“马儿也累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这座废墟孤零零地矗立在官道边,是一座半塌的石垒塔楼,只剩两层高,上楼的石阶早已毁坏,环形围墙也塌了一半,只能遮住一面的风。这座塔楼是如此地孤独,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石垒的其他建筑早已在时光中风化为砾石。

荒漠虽然也极少水草,但毕竟不是沙漠,也有一些湖泊水洼,官道正是将这些野水串连起来,蜿蜒修成。虽然几百年过去了,有的水源已经枯竭,但剩余的还是勉强够行人使用。石垒边正有一小池,池中有地下水汩汩渗出,旁边有一棵干枯的拐枣树,似有百年树龄,虽已枯死,犹自不倒。耶律光将两匹马牵到水池畔饮水,他抚摸着马儿的背,可怜道:“这才三天,你们就掉了这许多膘。唉。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玛拿西与莫吉娜先进了塔楼,他们清出一小块地方,铺好了毯子,便掏出干粮进餐。耶律光喂好马儿,将它们拴在拐枣树上,便也进入塔楼休息。莫吉娜递给耶律光一块馕饼,说道:“大哥,这石垒不知有多少年了,墙壁已经剥落成这样,还兀自不倒。”

耶律光拂去墙面灰尘,摸了摸石壁,说道:“这石垒恐怕有几百年了。”莫吉娜感慨道:“如此说来,这个石垒还是罗马遗迹。”玛拿西不屑道:“罗马曾经富有四海,如今只余半壁江山,就连都城君堡也被大食围攻过两次哩。”

耶律光感慨道:“我们东土有一位皇帝曾说过,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国兴有时,国灭亦有时,只是可怜了埋骨沙场的军士们。”高仙芝曾几次批评耶律光这种文人性情,老节帅经常说:“战士上战场,这么多愁善感,就等着死吧!”但耶律光就是改不了,他还常常疑惑,魏武帝曹操能写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悲天悯人的诗句,为什么又会干出屠城这种无情残暴之举呢?

莫吉娜则道:“你们不要轻视了罗马,毕竟数百年过去,多少国家都灭亡了,罗马还是屹立不倒。就说这叙利亚荒漠,曾有一位女王立国于此,不还是被罗马击灭,女王也被押到罗马城游街,极尽羞辱。”玛拿西气道:“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耶律光则感觉莫吉娜说话不简单,哪有寻常婢女能够通古论今的,便问道:“莫吉娜姑娘,你的家学应当不错,怎么会去当婢女的?”

莫吉娜愣了一下,旋即说道:“我祖上是罗马人,大食攻取叙利亚后家道中落,才不得已栖身于富商大贾。”玛拿西感觉自己这时候应该安慰心爱的姑娘,他正要开口,莫吉娜却先报以一笑。这是一种拒绝的微笑,多日相处,她对玛拿西摸得很透,知道如果不拒绝,他一定要开始诉衷肠。玛拿西一见莫吉娜的笑容,果然悻悻然把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耶律光忽然想起了伊斯玛仪的话,又好奇问道:“吾等曾遇一劲敌,名叫哈萨辛。他的左臂剑与袖中刃两门武功变化多端,阴险狠辣,差点让我们吃了大亏。据说其武功出自罗马布鲁图剑法,莫吉娜姑娘,你即是罗马人,是否知道这套剑法有什么来历?”

莫吉娜想了一想说道:“传闻布鲁图是罗马凯撒大帝的义子,辅佐大帝建立不世之功,深受大帝宠信。但他后来与大帝政见不一,便伙同党朋在朝堂之上刺死大帝。凯撒大帝驾崩时紧紧抓着布鲁图痛苦地说‘布鲁图,还有你吗?’”

玛拿西一拍大腿叫道:“哈萨辛这个人不怎么样,武功倒是不赖。”说着他比划了几下,又道:“俺要是能学会这套武功就好哩!就算暗器打完俺也有攻守之力,不像现在就是累赘,帮不上唐加齐的大忙。”耶律光听他满腹牢骚,心中虽然不悦,但知他是因为不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出风头而烦闷,也就不愿计较。

莫吉娜柔声笑道:“好弟弟,罗马有句谚语,命运女神偏袒有胆量之人。你想学这套武功,未必没有机缘。只是这套武功讲求斩情断义,布鲁图能做到,你能做到吗?”

玛拿西一愣,本来想说“我对好姊姊的情义是永远斩不断的”,但他看着莫吉娜的笑容就咽了回去。

暮色四合,天很快黑了下去,耶律光道:“咱们早点歇息吧,明儿又要赶路。”三人遂拥衾而卧,玛拿西望着满天星斗,心里无限哀伤,好姊姊就像那颗最亮的星,那么明亮,又那么遥远。突然他感觉身边一暖,一阵香气袭来,他借着月光看去,竟是莫吉娜悄悄靠了过来,紧挨着他。玛拿西又惊又喜,张嘴要说话,莫吉娜赶紧将葱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并嘘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吹气如兰,葱指如玉,迷得玛拿西心神荡漾,只觉得漫天星星都在飞旋起舞,为他俩欢呼。两人相拥而眠,莫吉娜很快就睡着了,玛拿西则激动地直到中夜才入眠。

翌日清晨,玛拿西仍流连美梦,不过好梦易逝,人终究要醒过来。他在睁眼前想好了十三句问早的话,以及二十七句对答的言语,但当他最终下决心睁眼后,看见的既不是伊人熟睡娴静优雅,也不是佳人初醒巧笑倩兮。

玛拿西身边空无一人,昨晚的种种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他腾得站起,发狂般地奔出石垒,只见耶律光与莫吉娜在水池边有说有笑,两人正一起给一匹马梳毛。

玛拿西心里如两军交战,十分混乱,全凭本能跑了过去。耶律光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又有误解,当即停下手中的活儿,牵了另一匹马往官道走,并说:“准备出发吧。”

玛拿西颤颤抖抖地说:“你……你怎么和那个唐人在一起?”这句话全是脱口而出,他已经不能思虑了。莫吉娜先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哎呀,我起得早,见好弟弟还在睡,就来这里接水,便撞见大哥正在饮马。”

“大哥?好大哥!”玛拿西表情阴沉,半是怒容,半是颓容。莫吉娜听玛拿西这么说,也一下子生气了,嘤嘤哭到:“你!你是不是认为我与他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枉我心甘情愿跟着你,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一个荡妇!”

玛拿西最怕莫吉娜哭泣,她这一哭,反倒把玛拿西的心神拽了回来。这个局面显然不在玛拿西十三句问早与二十七句对答中,他手足无措,只能一个劲地说:“好姊姊,别哭了,好姊姊。是我不对,是我胡思乱想。”一阵劝慰无效,莫吉娜还是梨花带雨,玛拿西急得没有办法,竟然打起自己嘴巴来,而且下手极狠,才两巴掌就已双颊通红。玛拿西边打边说:“姊姊我错了!姊姊我错了!”莫吉娜收起眼泪,抓住玛拿西的手掌,焦急道:“弟弟你做甚么!”然后她紧紧抱住玛拿西,在他火辣辣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脸颊直冲脑海,玛拿西晕晕乎乎,忘乎所以,也紧紧搂住莫吉娜。

耶律光在官道上干等着,别人的感情事他不愿意参和,他相信莫吉娜能解释清楚。但如果玛拿西还是误会的话,他只能像孔老夫子一样发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一炷香的功夫后,玛拿西与莫吉娜二人牵马走来,玛拿西脸上洋溢着幸福,莫吉娜则一脸娇羞。耶律光见玛拿西将莫吉娜扶上马后,扬鞭道:“咱们走吧!”两人亲昵的神态,竟令耶律光有些艳羡。“都尉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讨个媳妇了”,耶律光想起李贰师这句话,不禁苦笑一下,天下之大,自己到底是大唐人,还是大食人?哪里才有他宜家宜室的妻子?他想到了大唐的姑娘们,也想到了石国公主石黛,甚至想到了盾娘芙拉。当然,他心中久久忘不掉的,还是女公子何承珠的花容月貌。

三人继续西行,在第二天傍晚便走出了叙利亚荒漠,树木虽然仍不多,但在路边已可见到绿草野花,最重要的是,已渐有人家。三人当晚在一户人家投宿,那家人也甚穷苦,但热情好客,煮了一点小麦糊糊给三人吃。虽然不是珍馐美食,但也是几天来第一口热乎食物,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主人得知三人要去往耶路撒冷,抱怨道:“三位朋友去那是非之地作甚?”耶律光问道:“敢问老丈,耶路撒冷不是圣城吗,怎么成了是非之地?”主人叹了口气说道:“圣城,圣城,那里是圣教、正教、犹太教三教的圣城,当然是是非之地。而且罗马大军在边境虎视眈眈,就像一把刀子悬在耶路撒冷头顶,更是乱上加乱。你们从东方过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实我们一家人早想搬到东面去,如今大食与唐国东西罢兵,对百姓来说,正是好世道。耶路撒冷这边,大食与罗马年年打仗,百姓能过得好么?”

晚上三人与主人又稍稍聊了一会儿,但旅途劳顿,很快就乏了。主人遂安排莫吉娜睡在床上,给耶律光与玛拿西打了地铺,招呼三人安睡。耶律光数年戎马,当然知道战争对士兵的摧残,但他还是第一次听百姓抱怨战争,睡前他一直在念叨“东西罢战才是好世道”。

翌日一早,三人梳洗妥当,准备继续上路,但玛拿西与莫吉娜同乘的那匹马怎么都不肯走了。耶律光一看,发愁道:“这匹马搭乘两个人,掉膘掉得厉害,实在走不动了。”玛拿西道:“此去耶路撒冷还有百余里路,这可如何是好?”莫吉娜想了想说道:“再往西四十里就是安曼山城,我表哥在那里略有产业,咱们过去或可求助。”三人略一盘算,便决定先往安曼城走,至于两匹马,快要瘦死的那匹就留给了主人,以作感谢。另一匹马虽还能行,但也疲惫不堪,遂由莫吉娜独乘,耶律光与玛拿西则一路步行。

四十里行了两个时辰,三人便可望见安曼城。此城修建在丘陵之间,由七个山头围绕,故而也称为七山之城。行到此处绿茵始多,城中矗立着许多高耸的椰枣树,使人望之便生惬意。莫吉娜却没有带领两人进城,而是转向最南边的山头。在山阳半坡处有一酒庄,酒庄围墙是土坯所筑,不甚高,可以望见庄内立了数个葡萄架,此时还是春季,葡萄藤刚刚发芽。

莫吉娜在酒庄前数丈之外下马,盈盈一拜对两人说道:“大哥,好弟弟,烦你们在此稍候,我先去拜望。”她独身走到酒庄门口,略带节奏地敲了敲门,很快大门打开了一个缝,莫吉娜与开门的人轻声说了几句便窜入庄内。

坐拥这样产业的人岂会坐视表妹沦为他人婢女?耶律光不禁嘀咕道:“好兄弟,我还是觉得莫吉娜姑娘有所隐瞒她的身世。”玛拿西却哼哼冷笑道:“好大哥就是这么怀疑妹子的。”耶律光知道玛拿西意乱情迷,不能说理,只得暗自提高警惕。

这时酒庄大门哗啦啦打开,耶律光按剑注视,只见一位酒庄仆人驾着一辆华丽的楠木马车缓缓驶出。马车驶近后,莫吉娜探出头来,招手道:“大哥!好弟弟!快上车呀!”

玛拿西迫不及待,三步并做两步登上马车,耶律光也小心翼翼攀上去。马车内软席铺张,暗想浮动。莫吉娜端坐着,端庄淑雅,更显美丽,她柔声道:“表哥现在死海庄园,马车先送我去庄园,你们休整一晚,明天他会送你们去耶路撒冷。”玛拿西一听明日就要分别,竟抽起了鼻子。

耶律光则镇定问道:“请问莫吉娜姑娘,令兄如此尊贵,为何坐视你沦为婢女?”莫吉娜当即眼圈一红,啜泣道:“表哥早年亦贫贱,是这两年跟随辛伯达船长出海才富足的。”说着便把头埋入了玛拿西怀中。玛拿西轻抚莫吉娜的背脊,安慰道:“好姊姊,别哭了。”他同时怒视耶律光,眼里似都要喷出火来,耶律光纵然还有疑虑,也不便讲。

马车向西又行了半日,莫吉娜掀开布帘,兴高采烈道:“到死海了!”耶律光与玛拿西也向外望去,但见斜阳之下有一大湖,波光粼粼,波痕渺渺,望不到尽头。只是此湖甚是静谧,片舸皆无,亦无鸥鸟飞掠,一片死寂。死海西岸有一三层府邸,与其说是庄园,不如说是堡垒。围墙甚高,每段墙上还有四名家丁巡逻。宅邸在院子正中,其顶端还有一个瞭望塔,绝不似寻常富户之居所。

耶律光奇道:“这死海怎么一条鱼船都无?”莫吉娜噗嗤笑道:“大哥有所不知,这死海之奇,世间罕有。这里的湖水比海水还要咸百倍千倍,乃至鱼虾绝迹,螺贝难活,自然就没有渔民了。”她似是怕耶律光问起,又主动解释道:“表哥随辛伯达出海,结下不少仇家,才不得已将庄园如此修建。”

说话间马车已行到了庄园前,石墙森然,家丁警觉,一片萧杀。马车在院子中停稳,耶律光与玛拿西先行跳下,玛拿西再扶着莫吉娜走下。莫吉娜对迎上来的四名家丁说道:“带两位大爷去客房。”然后回头一笑道:“大哥,好弟弟,你们好生歇息,我去找表哥啦!”说罢便跑进宅邸。

玛拿西心中忽然一痛,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耶律光也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莫吉娜方才那一笑几乎可以说是惨笑。四名家丁对两人点头致意,并道:“二位爷,请!”

二人跟随家丁来到宅邸西侧,耶律光一路观察,感觉庄园中的树木打理得并不精细,但是种植的位置很讲究,灌木丛可以阻拦从大门进来的人直冲宅邸,宅邸前的一排高树可以掩护楼上的射手。这座庄园非有十倍兵力不能攻下。

在西侧门口,耶律光抬头观察二三楼,正巧望见三楼北角有一女子也在探头注视他们。女子一见耶律光望来,赶忙缩回身去,并关上窗户。就这一瞥之间,耶律光很确信他见过那张鹅蛋脸与小翘鼻——那女子分明是石国公主石黛。

耶律光更疑,但眼下局势无异于请君入瓮,他将手悄悄搭在剑柄上,问家丁道:“敢问你们主人尊姓大名?”家丁只顾带路,充耳不闻,似没有听见一般,不理不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耶律光只能跟着走。

家丁带二人从西门进入,后两名家丁留在门外锁上了大门,前两人带他们又走过了三间房,指着靠近大厅的一间房说道:“客房到了,二位爷请。”二人推门进入,但见这间房宝床罗帐,器具齐全,好不气派。两名家丁见二人进去,便闭上门守在门口。

耶律光一进门直奔窗前,窗户对着院门的方向,但视线被灌木丛所阻,院内有三名家丁牵着一只恶犬巡逻,不时望向这里。耶律光心道不妙,不管此间主人是谁,恐无善意,而且石黛怎会在此处,她不是被卑鲁士劫走了吗?

玛拿西亦坐立不安,耶律光还道他也看出不对劲,正要同他商议对策。玛拿西却噌得一下站起来就往外闯。耶律光急道:“你做甚么?”玛拿西头也不回道:“俺受不了与好姊姊的分别之苦,俺要去找她表哥提亲!”耶律光用汉话骂了一句:“乱弹琴!”就要去捉玛拿西的手,玛拿西用独门暗器手法一挥手,避开了耶律光的一抓,同时打开了房门。

两名家丁未料到这一出,正要拦住门口,玛拿西瘦小灵活,竟于二人合拢前从缝隙钻了过去。两名家丁叫骂一声,转身就要去追,却被耶律光一人一掌击在后颈晕倒过去。

耶律光将两名家丁拖入房中,见无人发现,便快步去追玛拿西。来到大厅,耶律光看见玛拿西站在北侧一间房的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耶律光环视大厅,空空荡荡,竟无一人,与宅邸外面的严密防守几乎是两个世界。

耶律光警惕地靠近玛拿西,想要拉他一起冲出去,却见他并非一动不动,而是在发抖——因恐惧而颤栗。这时房内传出了说话声,耶律光一听也不由得僵住了。

“等罗马人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个年轻且富有激情的男性声音说道。

“罗马人不会进攻了,王子殿下。”另一个干涩年老却饱含力量的声音答道。耶律光认得,这是罗马顾问科穆宁的声音。霎时间,科穆宁那妙到毫巅、拿捏至准的剑法,黑人昆仑奴在血色残阳下被刺穿的样子,都浮现在耶律光眼前,将他震慑住,一动不敢动,生怕科穆宁察觉。

一阵冰冷的沉默后,科穆宁续道:“并波悉林遣一军进驻大不里士,威胁了亚美尼亚军团的侧翼。”紧接着响起了摔东西的声音,青年高声道:“那个杀害哈萨辛的铁卫!孤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王子殿下,恕老夫直言。就算哈萨辛去了,也刺杀不了主将。萨利赫及两个铁卫都在大不里士。”科穆宁劝道。

“顾问阁下,恕孤直言。你们罗马人只思坐享其成,如果一个月前孤能成功杀掉并波悉林,你们罗马人才不会以瘟疫、侧翼为借口,推脱不进。”青年质问道:“夜袭功败垂成,复国义军被打散到各地,伊玛目的教士死伤百余,卑鲁士的波斯铁骑全军覆没。请问罗马人付出了什么?”

“老夫只计算得失,不计算人命。”科穆宁冷淡道。“顾问算得好啊!复国义军袭扰各地,罗马不费一兵一卒即可疲敝大食,所以你总劝孤缓图之。但这样小打小闹,孤何日才能登大宝。现在阿巴斯权势日稳,若是等到筑好巴格达城,谁还心念旧朝?对于孤来说,不但不能缓图之,反而应急索之。”青年不悦道。

“殿下决定了?军队很难在观兵前集结完。”科穆宁道。青年决绝道:“你为孤准备好希腊火,孤自有安排——献刀献头,用间用火。”声音停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爱妃,你引回来的两名铁卫,可堪一用么?”

“那唐国铁卫呀,正是殿下方才要碎尸万段之人,确实是个人才,可惜不会为我所用。那犹太铁卫呢,要是能够得偿所愿,或许可以替代哈萨辛。”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声说道。玛拿西对这个女声再熟悉不过了,这正是与他数天来朝夕相对的女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好姊姊,正是他幻想着能够朝朝暮暮的莫吉娜呀!然而她居然是伍麦叶王子的爱妃!

玛拿西的脑袋嗡得一声抽空了,地牢里的互相扶持,沙漠中的遮阴解暑,马背上的肌肤相贴,故垒内相拥而眠,这些点点滴滴都是假的吗?那一声声“好弟弟”不是情人的甜言蜜语,而是魔鬼的勾人毒药。玛拿西就像饮下鸩酒一样,浑身冒汗,两眼似鱼眼珠一般突出,他双手抓着自己的喉头,一阵干呕。他要把对莫吉娜的怀念与爱恋都呕出来。

这轻轻的一声干呕,被科穆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刚说了句“有人。”一身紫袍就闪电般地晃到了门口,开门、关门就在一瞬之间。这速度快到耶律光根本没有看清门内的样子,更别说辨识阿卜杜勒王子的样貌身型了。

但玛拿西的视线比科穆宁的身法更快,在那开门的一瞬间,玛拿西竟从缝隙间望见了莫吉娜光彩照人的身影。这并非得益于他的暗器眼功,就像鸟儿渴望天空,鱼儿渴望大海,那是他心甘情愿饮下的毒酒。

令莫吉娜难以理解的是,她在这一瞬间也望见了玛拿西。门闭上后,玛拿西那绝望痛苦狰狞的样子便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耶律光拉住玛拿西,叫声:“快走!”就往正门跑。这时有六名家丁闻声涌入大厅,耶律光大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拔剑力劈猛砍,砍翻一人,挑伤一人,余下四人摄于威猛,不敢上前,竟教二人冲了过去。

耶律光也不恋战,径直冲到大门口,朝着两人宽的榆木大门一脚踹去。大门应声而开,耶律光的右腿也隐隐作麻。两人向门外望去,却不见广阔天地,一个厚实硕大的身躯挡在了门口,此人的胸口比门框还高,犹如一尊巨像,正是夜袭宰相亲兵营的高矮壮瘦四叛将中的高将巨人。

耶律光不敢停顿,塞给魂不附体的玛拿西一把第纳尔金币,指着后面追来的家丁道:“见人便打!”然后他自己挺剑直刺巨人腰间。

直剑离巨人还有三尺,忽听“嘿嘿嘿”一阵阴笑,一个半人高的身影从巨人腿间窜出,两柄匕首反刺耶律光的膝盖,正是矮将侏儒。

耶律光奋力一击,殊无变招的余地,若是不撤招,就算能刺破巨人的腰腹,自己的一双髌骨也要被废。他情急之下,右手松开,任直剑自由下落。

侏儒已经杀到耶律光身前一尺六寸,忽觉有一等身巨物坠下,寒光闪烁,不知何物。侏儒心中骇然,忙举起匕首在头顶交叉一架,但听铛的一声,直剑荡开一边,扑通落地。

耶律光余势不减,一膝盖撞到侏儒胸口,侏儒闷哼一声,跌到巨人脚边。耶律光右掌拍在巨人腰上,犹如拍在石头上一样,自己手掌隐隐作痛,巨人却全然无事。

耶律光正要抽身急退,那巨人突然呜哇一叫,抬脚就向门内踹去。耶律光避之不及,被一脚踢飞两丈远,正滚落在从大厅追来的家丁跟前。一名家丁举刀要斫,恰有一枚金币骤然打来,没入他的眉心,家丁身子一晃,向后一仰,自是死了。其他三名家丁一愣,随即也挥刀去砍耶律光,耶律光稍得喘息,向一侧连滚一丈,避开家丁的追砍。这期间又有三枚金币打来,一一击倒家丁。

耶律光起身望去,金币果然是玛拿西所发,他正要言谢,却见玛拿西眼神空洞、心神恍惚,只是无知觉地朝着家丁投掷金币。全赖玛拿西暗器手法熟练,自然而然地扔出,故能击中目标,但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耶律光心中一酸,暗想:“诗曰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到玛拿西这里反而是士之耽兮,不可脱也。我耶律光大好男儿,当以玛拿西为戒,不能贪恋女子容貌,失了本心。”

耶律光思潮一动便分了神,猝然背上一阵剧痛,鲜血横流。原来方才巨人一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脚边的侏儒也被一同踢飞,侏儒手中的匕首还失了一把。侏儒身材小巧,被踢出三丈开外,从门廊直落入大厅之中。科穆宁正在大厅中观望这场混战,口中喃喃计算,却见侏儒飞来,他伸手轻轻一托,方位力道恰到好处,侏儒平滑落地,如同坠在棉花上一样。侏儒着地后,骂了一句:“蠢大个!”便又冲回战局。这时正是耶律光起身、玛拿西击倒家丁之际,侏儒身形灵巧,一晃就到了耶律光背后,趁耶律光分神的机会,在耶律光背上扎入一刀。

刺伤虽深,但并不太妨碍行动,若是等匕首割裂肌肉,那就无可挽回了。侏儒正双手握住刀柄,要拉下去。耶律光两只手已翻到身后,像两只兀鹫一般从上下两个方向扑向侏儒。若是寻常捉拿,侏儒甘愿硬受,也要完成这致命的一刀,但他感觉耶律光这两抓并不寻常,一股狠辣阴风先于手指刮到。阴风一吹,侏儒一惊,如果被耶律光拿住,怕是要被撕成两半。

侏儒赶忙抽刀,向后急退,堪堪躲过耶律光这一抓,若是耶律光能够不计姿态,潜心跟从食尸鬼学习这阴风碎骨爪,侏儒此刻焉有命在。

侏儒落地便就势一滚,闪身不见,以避开耶律光的追击。耶律光倒是没有追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匕首拔出的那一刹那,热血飞溅,饶是耶律光这种多历战阵的汉子,也不禁痛呼一声。

耶律光还身游目,试图在侏儒再次发起袭击前找到他。这门廊不过一丈六尺见宽,竟是不见了侏儒,耶律光正惊疑间,忽闻头顶传来“嘻嘻嘻”的笑声。侏儒这门奇功比中原的壁虎游墙功还要厉害,壁虎游墙功甚是难练,一旦功成,可以攀爬滑壁峭谷,如履平地。但壁虎游墙功再厉害,也绝不可能倒挂贴附在屋顶。而此刻侏儒就像蜘蛛一样,四肢稳稳爬在一丈高的门廊屋顶,俯瞰着猎物。

耶律光发现侏儒的时候,侏儒也从屋顶一弹,向下扑落。一丈并不高,侏儒落势也甚急,他自信没有人能够躲得开,但当他刺出匕首的时候,耶律光竟然不见了。

这次轮到侏儒游目四顾了,他忽然发现耶律光已半蹲在两丈开外靠近大厅的位置,只见这个人四肢伏地,身体前倾,像一只猎犬,这不由得让侏儒想到了食尸鬼的传闻。

侏儒强压惊惧,骂道:“别装神弄鬼!”便又想躲藏。熟料他一动,耶律光也跟着动,根本摆脱不了。侏儒几次想要攀上屋顶,刚刚跃起就被耶律光迅疾的利爪逼下,两人只能在门廊内来回闪挪试探。阴风步法果有飒飒阴风,一点点摧残着侏儒的斗志。

侏儒的精神已像绷紧的细绳,再拽不得,这时他偶然一瞥,却正好望见玛拿西那空洞的眼睛间或一转,他的心也随之咯噔一下。侏儒不想再追逐下去了,匕首朝耶律光一抛,耶律光侧头一避,侏儒便趁机向门口奔去。他一边跑一边叫道:“傻大个!让开!老子不打了!”

巨人两腿岔开,侏儒正要钻过去。忽地精光一闪,那枚匕首被耶律光用“撒手刀”的手法掷回,打在巨人右腿,巨人诶呦一声,单膝跪倒,正挡住了侏儒的退路。侏儒回身,欲再奔向大厅,哪知耶律光已到身前。耶律光右爪凌厉,直照侏儒头顶抓下。侏儒两只小手在头顶一封,试图架住利爪。但阴风碎骨爪无坚不摧,只听侏儒的惨叫声伴着骨裂咔嚓之声一起迸发,他的一双手已然折断废了。

耶律光杀意已起,碎骨爪接着加力,要继续抓侏儒的脑袋。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这套武功有趣,且容老夫算算。”声音老而弥坚,正是科穆宁。

这淡淡的一声让耶律光如梦初醒,赶紧收招转身,面对科穆宁——那个他绝无把握,毫无自信能战胜的人。侏儒连滚带爬,逃到巨人身边,挤出宅子呼喊家丁救治。

科穆宁盯着耶律光的右手,那目光好似两把利剑,看出了他的恐惧。耶律光的右手不自知得颤抖起来,科穆宁笑道:“你要是没把握,可以服药。”耶律光取出小木匣,因为哆哆嗦嗦,两次才掀开盖子,他将豪麻丹药紧紧攥在手中,生怕掉落。科穆宁看着耶律光服下药丸,才拔出佩剑,说道:“进招吧。”这把佩剑不同于上次他用的寻常直剑,此剑长只两尺三寸,剑身较宽,没有剑锷,是典型的罗马短剑。短剑表面覆有一层水气,在水气之下,利刃的寒芒若隐若现,飘忽不定。

耶律光服下圣药,很快内力鼓荡,不得不动。他运起阴风步,绕着科穆宁转起来,试图寻找科穆宁的破绽,只要科穆宁一动,耶律光就会攻出碎骨爪。

科穆宁的眼睛在动,耳朵在动,嘴巴也在动,但其他部位却是纹丝不动。他稳稳站着,昂首挺立,不像一个耄耋老者,而似一位意气风发的小伙子。

耶律光绕了半炷香的功夫,先是手心脚心出汗,而后额头流汗,最后全身大汗,但他始终不敢进攻。昆仑奴被两剑刺穿的样子挥之不去,他怕了。

倏忽间,科穆宁淡然道:“算出来了。”人随声到,耶律光正转向科穆宁身后,紫袍却已晃到了他的面前。耶律光大惊失色,急忙出爪,紧接着他就看见一小团薄淡水雾从剑身散出,进而水雾变成了鲜红色。耶律光感觉胸口有一点疼,他低头看去,只见科穆宁的佩剑已刺穿自己的胸膛。此剑极准,专门刺烂小木匣后,从他的右胸穿过,似在炫耀:“上次漏算了木盒,这次可没有。”

耶律光不可思议、万分惊恐地看着科穆宁,科穆宁将已探到他面前的利爪轻轻拨开,然后将佩剑拔出。耶律光闷声栽倒,痉挛起来。

在科穆宁的计算中,耶律光已是必死之人,不值得他再费精力。他转向丢了魂的玛拿西,摇头道:“没有计算的杀戮殊无趣味。”科穆宁刚举起剑,忽听一声“剑下留人!”只见莫吉娜咬着下嘴唇,一步一顿走了过来。她来到玛拿西身边,牵住他的手,坚定道:“这个人杀不得。”

在莫吉娜一触碰到玛拿西的一刹那,玛拿西的魂魄又回来了。他涌出眼泪,悲戚道:“好姊姊,把俺也杀了吧。”莫吉娜扑入他的怀中,抚摸着他长满雀斑的脸蛋,也哭道:“投降吧。你可以学到布鲁图的武功。”

玛拿西只是流泪,一声不吭。莫吉娜又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说道:“投降吧。为了我。”

不待玛拿西有所反应,忽然一股大力把莫吉娜从他怀中夺走。只见一个白袍王孙搂着莫吉娜,对玛拿西笑道:“犹太铁卫,这是我的爱妃,你可不要夺人所爱呀。”玛拿西攥紧拳头,怒目相向,他忿恨,他狂怒,他无能为力。

白袍王孙冷哼一声,又说道:“不过,如果你愿意帮我们在大阅仪式上杀了并波悉林,她就是你的了。”说罢又把莫吉娜推向了玛拿西。玛拿西抱住柔若无骨的莫吉娜,望了望已慢慢停止抽搐的耶律光,又看了看楚楚动人的莫吉娜,最后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白袍王孙却如平地惊雷一般喝道:“给我通译一下,什么叫好?”玛拿西一脸茫然,不知道白袍王孙意欲何为。

白袍王孙不给玛拿西思考的时间,又逼问道“通译一下,什么叫好的!”玛拿西只能大声复述道:“好的就是俺帮你们在大阅仪式上行刺并波悉林!”

白袍王孙故作恍然大悟且惊喜的样子,说道:“原来这就是好的呀,欢迎兄弟共襄义举!”说罢便上前与玛拿西拥抱。众人拥着玛拿西走回大厅,为他祝酒。只有一名女子捧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裹尸布,将耶律光细心包裹起来,招呼人用牛车拉走了。

玛拿西当晚如愿以偿地同莫吉娜睡在了一起,莫吉娜没有再逃跑,她睡得甜美深沉。但玛拿西一夜未眠,他在四更起身,面向耶路撒冷哭墙的方向跪下,喃喃道:“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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