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里常出现的场景是,盛夏里的某一天,外公拿着棍子追着不肯去上学到处玩的我,一边追一边喊,坏丫头,连学都不上只知道玩,我在前面奋力地跑,生怕被外公追到然后被抓到学校去。那时的紫外线快把我灼伤,我想跑到树底下去,害怕太阳把我晒黑了,我的皮肤衬不起我的白校服。那时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用读书也不被外公追着跑,而如今真的可以不用读书了,外公也不会再追着我跑了。这一切都变成一个梦,而且只能是梦。大年三十,外公的花儿落了。
外公倒下的那年,冬天冷得特别早,没有什么过渡的,我只穿了几次的秋装,冬天就到了,我喜欢的季节。
外公在我喜欢的季节倒下了。床榻边的呻吟,是疼痛的折磨还是在末尾的恐惧亦或是对不幸的控诉,这是外公的禅,我无从得知也不想深究。那时久隔回家的探望,让我更加沉默无言,我站在他的面前,每一次都藏了很多的话,心绪有错动位移,上下不安,非常想说点什么,怕一说,什么都不是。只是心疼,念想,心疼,念想。我明白我能给他的,只是在每个周末从学校回家,陪着他,在他遭受病痛时递上药,陪他聊聊天,读报纸给他听。
和外公的感情,我总是用一句话去表达,自我幼小时代扮演过比我父母还重要的角色。感情深厚不必赘述,我可以离开爸爸妈妈却不可以离开外公。可如今,我只能用日薄西山来形容他,这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他的生命可能就要结束了。他瘦削的身形,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满眼的无助感,让我很不忍心多看几眼,因为多看几眼就会按耐不住落泪,而他从来都不想看到我难过。
命运对于外公的苛责,一直都无关血和泪,但是却轻易置外公于死地,拥着过多的人生苦痛,无所补偿无法改变仅剩下认命。外公的一生,我极少见过他生命中如雪后初霁般的晴朗与无暇,即使遍寻我无法出席的他的前半生。黯淡贯穿的今朝彼昔,清风瘦骨的外公总是甘之如饴,生命中那么多真切的痛楚,但是他的瘦小面容上总是有安静笑容。
外公幼时犯有哮喘病,无法上学,到了病基本痊愈的时候,错了上学的年龄,但还是会认得几个字,我记得上小学时我初学写字,就是外公手把手教我写的,一笔一划,一字一顿,过程中无太多交流,直到写满好几张纸,我学了好几个字之后,才停下来。一会儿之后我又开始练习,外公坐在竹椅上慢腾腾地喝茶,有时夕阳很好,有时远处炊烟袅袅,安静美好得不像话,那时无太多的感悟,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和谐的有点不真实,这些桥段给的安之若素,我至今学不会,我想,朴素是一种能力。
没有读书成为外公的一大遗憾,可是外公硬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邮递员。印象中的外公很厉害,总是早上很早就用自行车载着两大袋的信,报刊,书籍读物出去投递。一个早上不到的时间,回来必是两个袋子空着,已投递完。而他回来的时刻也是我最盼望的时刻,因为外公每一次都会带回来好吃的,不多,却都属于我一个人。在物质生活称不上富足的幼时,在我还羡慕邻居家小孩的碎花洋裙和可爱棒棒糖的时候,这些这些,够我高兴好久,满足好久。还有还有,印象中外公每天都会给我零花钱,也不多,却是宠的感觉,那是现在,从ATM机里取出的钱,所不能比拟的。
长时间,自小到大几乎没有待在父母身边让我对他们有着深厚的疏离感和不愿亲近的陌生感,我无法按捺外公对于我父母的可代替感,外公的意义被无限放大,直至我想对他说一辈子的感谢,或能够见证他柳暗花明的一段,我知道这不可能并且将在外公离去之后延续为我要经历的一种痛,但愿我的执笔能弥补一些纪念,像每次在家凌晨起来给你煮的鸡蛋或点心,你吃进心里,出自我手。
那么,在后面的感情中,我想我愿意兢兢业业,秉心经营。那些失去的想起能心生一片温柔,现在和以后所拥有的能努力长久,就是生命当中一畦温柔静美的湖泊,虽不完美却引人用尽全力去追求。
外公,我的追求你的痛,你的牵念我的追悔。
外公和外婆的感情不好,很不好。性格上的不和导致的长时间的争吵和怄气,是真的加深了他们的距离,我总是觉得,他们的感情与与子偕老的一世宿愿无关。外婆不喜欢外公,身子不好且少年薄长衫的外公无法给呈现给外婆安定生活的能力。可是在感情被操纵和主宰的那个年代,外婆只能嫁给外公,是美丽的错误还是束缚一生的错误,谁也不愿谈起并且粗浅地下结论。只是很多年来他们都是分开住,外公一个人卧病在床,没有享受到外婆的悉心照顾和温柔对待。
我想,这种错误,外公也很无奈,并且只能用尽全力避免因这个错误带来的不安宁,也是外公活得独立自知的原因。
但是在外公弥留之际,潸然泪下的外婆拉着外公的手,用十分温柔的本地话说,老头子,你安心地走吧,我很快也去见你了。在外公停止呼吸到去火葬场的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外婆,整个人的灵魂像被抽走了一样,眼神空洞,神情哀伤。我才明白,很多感情不能被定义,而外公外婆的感情,值得被歌唱。
我在火葬场看到“结束”灯亮起来,外公的骨灰坛被端到面前时,我有点茫然,心里有点无厘头的轻松感,走了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有人说过,他人去世,对很多人最大的心理影响是引发对结束的恐惧,这是生理现象不是心理现象。而在此后的一星期,除了上洗手间,我一直躲在被窝发抖,流泪。那个时候我能很清楚地分别,我发抖是对突然结束的一切人事物的恐惧,而我流泪是因为我非常难过。
有一年暑假回外公家小住的时候,很久不曾翻看外公的遗物,那天翻看了,晚上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浅浅的睡眠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听到木质的楼梯有人穿拖鞋爬楼梯的声音,步履轻声缓慢,我醒来掀开蚊帐看到外公拿着水杯走上来,我说外公,把水给我吧。第二天我跟外婆说起这件事,外婆说也听到脚步声了。我明白是外公回来看我和外婆了,他确实走了,但我感觉他就在身边。
我会很想念很想念外公,我现在长高了变漂亮了想让他看到,我现在可以工作了赚钱了想让他看到,我现在搬进新家住想让他看到,门前的栀子花很香想让他闻到,开心的时候想他,不开心的时候想他。我害怕别人提起他,那样我会无法平静,我害怕别人不提起他,我不希望他这么快被别人遗忘。我所认为真正的思念,是说不出口写不出来的,它是一粒种子,会在心里扎根到很深很深的地方,表面的枝繁叶茂亦能够填补生命的空白。所以我能写很多优美的文字,却没有为外公留下只言片语。但愿这些动人语,能让外公在彼岸,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