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姑姑去了,突发脑溢血,虚龄五十一岁。于六月九日中午十二时遗体入棺,消息确凿。
恶耗传来时,是二O一九年六月八日的下午,端午节刚过去一天,我还呆在娘家屋里,我们一家人正吃着午饭。
报丧的人一再嘱咐不叫声张,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黑姑姑家里年迈的双亲内心承受不住,刻意瞒哄了他们。
母亲是第一个搁下碗筷,开始哽咽着小声追诉往事的,我们也随着母亲的诉说掉进自己有限的回忆里,泪眼婆娑。
黑姑姑是新婆家的大闺女。我上幼儿园之前我们家和新婆家是住隔壁的。那时候,我父亲工作的地方远,每个月只回来一两次,家里田里的活全落在我母亲的肩上。在我母亲忙得分不开身时,多亏有黑姑姑帮着我母亲做点家务,照看着我们。
黑姑姑心底善良,特别喜欢小孩子。那一年我们家在村西头盖新屋,小妹才几个月大,无人看管,搁炕上躺得久了,小脑袋瓜总朝一边歪着,得了“歪脖儿”的丑名。前来帮忙的人里,就数黑姑姑抱起小妹的时候最多。大人们开玩笑说要把小妹送人,黑姑姑一万个舍不得,她紧张地抱起小妹,恨恨地躲在墙外面,急得直跺脚,掉眼泪。
其实,黑姑姑只大我八岁,大我小妹十四岁。她天生一双巧手,饭菜做得比别人香,针线活儿又做得比别人好,还会剪很好看的窗花。记忆里那些窗花不只是单一的红色图案,有深绿色、浅绿色的叶,青咖色的枝干,和淡紫色、明黄色的花朵。
春节前,数张彩纸,一把小剪,黑姑姑端来小板凳,坐在门口的捶布石旁,一双巧手变戏法似的,不大一会儿就能变出各式各样热闹吉祥的图画。剪好的图画很宝贝似的被夹进废弃的教课书里,又放到炕席底下压得平平展展的。等漂亮的窗花攒到足够多了,黑姑姑就乐了。她用双手捧了它们出来,开开心心地送亲戚,送邻居,送小伙伴们。那些蝴蝶一样的美丽窗花又都扇动着欢快的翅膀,俏生生地飞向了许多人家的窗户纸上。
黑姑姑是勤劳善良的人。打我记事起同龄人都背了书包去上学,黑姑姑每天除了早晚赶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羊儿出出进进,就是手里拿了一只包了白边的千层底,或绣了一半漂亮图案的男女式鞋垫来我家里串门做活计。村里谁家遇事缺少人手,黑姑姑一准会很热心肠的赶了去帮忙。
一村子大人都亲切地喊黑姑姑叫黑女子,就连她嫁人之后,婆家村子里的人也都喜欢这么喊她,黑女子,黑女子。而我们小孩子就都喊她黑姑姑。
其实,黑姑姑也是有个学名的,她当然也不姓黑,就因为生来听力弱,黑姑姑没有上过一天学,她的那个名字也一直就没有被叫响过。再后来所有人似乎都忘记黑姑姑也是有名字的,也几乎没有人提到过黑姑姑的学名。
黑姑姑爱皱眉头,也爱笑。听不清人家说什么话时,她会很着急得皱起眉头,领会了人家话里的意思又或是知道别人又夸奖她了就会露出孩子一样纯真的笑容。
我上中学的时候,黑姑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哥哥娶了能登台唱秦腔的美貌花旦做了老婆。两个妹妹一个找了镇上家境较好的独生子嫁了,另一个找了医学院的高材生订了婚。黑姑姑却因了不识字,耳朵又不好使的缘故,迟迟嫁不出去,害一村子喜爱她的人都为她焦急。
七八里外的村庄有一个做泥瓦匠的青年,父亲早亡,家里有弟兄四人守着两间破旧的柴房,和一位经年多病的老母亲。打听到黑姑姑的情况后,泥瓦匠主动上门提了亲。
出嫁那天,平素穿惯了灰扑扑素色衣服的黑姑姑,一件水红色的短尼子上衣,一条那会子最时兴的毛蓝裤子,耳边插一朵粉花,水汪汪一双美眸,两腮几滴清泪,在喜庆的鞭炮声里呜呜咽咽地出了门。临行时,撑开一把小红伞,黑姑姑站立伞下,娉娉婷婷,石榴花样的明艳动人,那么温柔,那样娇羞,惊艳了所有前来参加婚宴的男人和女人。
贫贱夫妻百事哀。黑姑姑不怕吃苦受累,但嫁过去三五年了却未曾有身孕。农村人又把生孩子,传宗接代的事看得很重。黑姑姑遭到了婆家人的嫌弃,也遭受过被驱逐打骂的命运。最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各方打听,遍访名医,黑姑姑终于调理好了身体,并顺顺利利产下一双可爱的儿女。夫妻感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这几年新婆身体不好,哥哥妹妹们都忙着开馆子,开诊所,跑生意,他们出钱的时候多,平日里守在床前的人一直都是黑姑姑。她能做到随叫随到,风里来雨里去,时常步行七八里路赶回娘家给新婆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又习惯起了大早在自家屋里包了包子,蒸好花卷,做些可口的饭食赶早饭时间给新婆送到嘴边。
孩子上学后,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一次见黑姑姑,还是在五六年前。那一次,是在回村的路上,我坐在车里,黑姑姑在车窗外,只是隔了玻璃匆匆地与她打了招呼就又分别了。那时候黑姑姑一如从前,肤黑,人精瘦,脸上多了刀刻似的皱纹。母亲说,这两年黑姑姑更瘦了,孩子一个正上大学,一个在外面学手艺,要花钱的地方太多。
黑姑姑是在外打工的夜晚于出租屋里发病的,身边没有一个人。等房东撬开门锁时,身上渗出的血已经凝固,黑姑姑早都没有了生还的迹象。
黑姑姑的遗体被送回家后,亲人们翻遍了她的衣柜,抖开里面所有的包袱,全是别人穿过的,穿旧了的衣服,再送了给她的,整个屋子里没有找到一件她给自己买的新衣服,唯一的一件红袄袄看着像是八成新的,又添了一床新被子让随了她的遗体离去。黑姑姑也从来没花钱给自己照过一次相,灵前摆放的遗相还是找人用身份证上的照片放大了的。
王喜迎。在黑姑姑告别仪式上,我第一次听说,并默念了黑姑姑的名字。却原来她是叫这三个字的。这还是我从她的母亲,我的新婆那里悄悄打听了来的。否则,黑姑姑的名字,于我,于在场的很多人都会成为一个谜了。
唉,我可怜的黑姑姑,有的人生来是享福的,有的人生来是受罪的。愿你的灵魂早日归了天国,来生一定要做一个长寿的,多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