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未觉察身后有异的阿梅,正将身份证连同一张银行卡递给前台服务员,说我们要三个单间。服务员抬头盯着她看了一眼,对不起,按规定,三间房得出示三个身份证呢,这只是两位男士的。对了,他们人在哪里呢?只能是本人的身份证才能入住。阿梅回头朝坐在沙发上的我和老周指了指,撅着嘴说,当然是本人入住呀。要不要请他们过来让美女瞅瞅?呶,对面沙发上那两位就是。服务员没有朝我们这头瞅一眼,只是将我们的身份证放到电脑上扫描。阿梅继续说那两位先生就是您的客人呀?好的,他们的房间马上就开好……说话间,我看到鸭舌帽回过头朝那两个正在大厅里晃荡着的男子使了个眼神,随后,他们就径直朝我和老周这边走来,一言不发地,靠着我和老周左右两边坐下,显得很鲁莽。此时的老周,头挨着沙发,又开始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我不由一惊:很显然,这两个男子是特意过来监督我和老周的。难道他们是特意冲着我们来的?!我强迫自己镇定。我佯装看报,目光紧张地巡视着四周。我发现,就在靠前台的那只长沙发上,那两个抽烟的男人,一个死盯着柜台前的阿梅,一个正盯着我和老周。
这家宾馆的气氛显得怪异而压抑,哪有所谓的宾至如归的感觉呢?我暗忖,此地好歹也是中等城市,大小酒店和宾馆多如牛毛,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阿梅,怎么偏偏要寻到这儿呢?早听她说过,来这里投资工程后,她就在这里租住了两个多月了,公司的几名员工都长居此处,几乎把这家小酒店当成自己的家了。按常理,有这样的长租客,这家小宾馆高兴都来不及,为何大堂经理和服务员如此冷漠呢?特别是,前面那几个客人办理登记手续时,不到十分钟就搞定了,为何轮到阿梅这样的熟客和长住客时,却是如此磨磨蹭蹭呢?这根本不合常理。
一股强劲的北风从对面的旋转门钻进来,吹得我面前的报纸哗啦啦直响,亦令我的心脏怦怦乱跳:难道他们是特意冲我而来?难道是湖北那家县级市的警察在找我的碴儿?
一年前,我被一个湖北建筑商、县人大代表,从北京忽悠到湖北的某县,调查一宗涉高利贷事件。结果我发现此案极为复杂,背景比沼泽的黑泥还深,此案明显涉嫌银行骗贷、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等多宗涉黑犯罪。我那时原本想抽身走人,但终经不住受害者全家几次跪地求情,只好颇有江湖义气地答应帮助他们。随着调查的深入,大量证据表明,那始作俑者,即那名专靠骗贷放贷敛财的老板,其背后保护伞竟是时任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的远房表哥。尽管我深知风险很大,但出于义愤,还是顶着各方压力将此事捅到了网络上。后来,此事终引起省市有关主管部门的重视,成立专案组对此调查,但因为那刑警大队长上头有关系,下面关系更是盘根错节,调查组不仅对我和当事人及家属所列举的大量事实视若无睹,却将矛头转向我这位调查者,四处调查我有哪些违法行为,同时,又让当地市委宣传部、网信办的官员对我施压,后来又公开威胁我“你的举报有诸多不实,请不要再借此炒作,否则后果自负”云云。就在我举棋不定时,种种迹象表明,我的手机及微信、博客等,早被对方利用职权非法监控了。据说,那名正要荣升为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刑警大队大队长还放出话来:随时可以进京找到我……随时可以将我送进牢狱。对方的狂妄,令我这位前央媒记者、现自由撰稿人,很是紧张了一阵。以致我每次出门时,特别是使用身份证乘坐飞机和火车时,总是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老担心在安检时被人拦住。在如今信息透明如蝉翼的今天,出门乘飞机或是坐火车,根本不可能拿别人的证件来代替自个儿,但每住酒店宾馆,我总是尽量让别人帮忙开好房间,尽量不使用自己的证件。我知道那个刑警大队长一直利用职务之便,秘密监控着我的行踪,这免不了让我出门时总提心吊胆的。我当然不是杞人忧天,这些年,早有几个我熟悉的记者,因为写批评文章、发表揭露性的报道而遭抓捕。
此次,我从京城出来,一路上乘飞机坐高铁抵达了好几个城市,虽然每次使用身份证时总是担心吊胆,但终究还是一路平安。但对方的威胁在我的生活中总是如影随行。此时,我还真有些后悔不该使用自己的身份证住宿,应该让司机老李提前帮忙登记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笼罩着我。我默默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出什么乱子,那样一来,我的两夜新娘阿梅,说不定就要与我拜拜了。
但我转而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干脆扔掉报纸,抬头直盯着阿梅那头。
“周先生和铁先生的两个单间已经开好,请问您还要房子吗?如果要住的话,请出示您的身份证。”服务员把“您的”两字咬得很清楚。阿梅不满道:“我早是你们这里的常客了,以前的身份证有老底子,你们电脑里早该有呀?怎么还要身份证呀!”她有些不耐烦地咕哝着。
“不好意思,这是上面的规定,不管是新老客人,只要重新入住,都得按规定出示身份证。”服务员公事公办的样子,毫不让步。
阿梅扯着嗓门儿,只差没有嚷嚷起来:我说小妹妹呀,你看样子是新来的吧?我和公司里的十几个人一直住在你这里,都两个多月了!你们以前的服务员哪个不认识我呀。她把脑袋转向大堂经理,求证似地责问:王总,今天是怎么搞的嘛?办个手续都这么麻烦!那位一脸愁容的王总抱着双肘,在狭窄的服务台内晃动着,既没有回答阿梅,亦没有正眼看她,只是神色慌张地朝后面的那“鸭舌帽”及另两名男子瞟了一眼。
服务员见经理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头也懒得抬,不耐烦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您。如果您要入住,请按规定出示下身份证吧……
见此情景,那王经理这才凑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请您还是按规定出示下身份证吧。
“要是今天我没有带身份证,是不是不能继续住在这里呀?我在你们这里都住了两个多月,怎么今天非得重新扫描身份证呢……”阿梅叫起来。总是抱着双肘的王经理,似乎不敢面对阿梅,转身钻入里头那间小屋子。服务员毫不让步,坚持要求阿梅出示证件。无奈的阿梅只好嘟嘟嚷嚷,将塞满化妆品的小坤包放到服务台上,胡乱地翻找起来。随后,她气呼呼地将身份证一把扔给她。对方冷冷地道了声谢,赶紧抓起她的身份证放到电脑扫描。然后又不经意地说了声:“哟,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舒梅李总呀。对不起,失礼了。现在才记起,您就是我们这里的长租客人哪!”
奇怪,刚刚形同陌路的服务员,此时为何一边尊称阿梅为老板,一边还要叫她的名字呢?我听得清清楚楚,对方念到“李舒梅”三个字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儿。我发现她又笃定地朝背后的“鸭舌帽”点了点头,接着佯装干咳了两声。
霎时,令我担心的一幕陡然闪现:“鸭舌帽”竟将半个身子压在阿梅背后,一手扭着她的右臂膊,一手从后面卡着她的脖子。猝不及防的阿梅吓得尖叫起来:“快来人,抓流氓呀!铁哥,快来救我呀!”妈的,这家伙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耍流氓,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来不及叫醒老周,就呼地跃起来,还没来得及往前冲,就被绊了个趔趄,接着,就被那两个强壮如牛的男子摁倒在沙发上。
被摁倒的那一瞬间,我挣扎着挥舞起的一只拳头正好砸在呼噜声高涨的老周脑袋上。老周吓得身子一弹,惊醒过来,也顾不得抹去嘴角上的哈喇子,睡眼惺忪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车子翻到高速下了?!”看到我紧紧被人压在沙发上,愣头愣脑的,半天也没有醒悟过来。
这时,旋转门哐当一声,两个身体壮硕的年轻人快速推门而入,威严而笃定地把守着大门。好在那两个摁倒我的家伙,很快就松了手,只是喝令我放老实点。我挣扎着稳定身子,透过晕乎乎的玻璃门,瞟到外面停车场上,几个身着便服的男人正围着老李,大声地用本地方言质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