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岁去,年来》

大概从24岁开始,我就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了。

我没生病,但记忆总是拿我的年龄开玩笑,我记得的永远是去年的年岁。我在学校上班,每次填表碰到“年龄”这一栏,我都得打电话问我妈。转眼十年过去了,我马上35岁,我妈快60岁了,我必须记住自己的年龄。下意识地觉得今后我不会再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生活就像一根棒槌,被它追着赶着,每走一步都记忆犹新,又怎么会忘记呢?

要过年了,而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早已逝去的那些“年”里面,那里爱意流动、温情脉脉。

垒火塔是陕北人过年的必选项,往常,是爸爸领我们做这些。浓郁的肉味透过门窗缝儿一阵接一阵地飘出来,那是妈妈在厨房里忙碌。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前,我们会点燃火塔。

转眼间,熊熊燃烧的烈焰把整个院落照耀的闪闪发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着红红的火光,看着火势越来越旺,看着爸爸捂着耳朵、点燃炮仗然、弯着腰跑到安全的地方。每到此时,整个村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这是各家各户在庆新年了。

火塔子是用干柴和煤块儿垒起来的,中间留了通风口,整个形状就像一个简易的站立在地面上的炮筒。第二天一早,只有零星的火头尚未熄灭,燃尽的煤灰大面积地铺展开来,仿佛告诉人们,红红火火的“年”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就是一个个平凡的“日”了。

每年过年前,妈妈都会唠叨那句老掉牙的俗语,“年好过,月难过”。现在,我已经想不起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了,我勤劳的妈妈大概已经想到年后整整八九个月的农忙生活了。

点火塔的序曲是吃年夜饭,它是每家每户一年里吃得最隆重的一顿饭了,我家也不例外。

记得那是2012年,我第一次在婆婆家过年。他们家的饭菜精致且讲究,当然,满桌子都是各种各样的肉食,间以各种素菜,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致来。想家的心思一涌上心头眼眶就红了,我悄悄地擦掉眼泪,怕他们看见。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想家,懂得了什么叫年夜饭。料想,我的双亲也和我一样——在思念里煎熬。后来,我跟妈妈说起那一次过年,她慈祥而温情的眼神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年夜饭过后就是熬年守夜了,十二点的钟声一响就算是大年初一。我们这里有一个习俗,那就是放“开门炮”。

我妈每年初一早晨都骂骂咧咧地拉开门缝,把鞭炮栓在一根棍子上,点燃后扔出去,算是可以“开门”了。她骂的是我爸,因为他还在呼呼大睡,而有些人家刚过十二点已经爆竹声声、迎福纳新了。

我妈是个极讲究迷信的人,她觉得必须放了开门炮才能出去,否则不吉利。

还有一个讲究,每年大年夜,我们全家人挤在一盘炕上,所有人都必须按照她的要求,头朝炕沿睡觉。有一年,我爸就要头朝后炕睡,我妈骂了好久不管用,最后命令我们全部头朝后炕睡。她听说,村里有一户人家,男人在大年夜没有和家人朝一个方向睡觉,那一年,那个男人死了。我知道这两者之间并无关联,我更知道,我妈是爱极了这个家的,还有我那犟得要命的爸爸。我妈迷信,认认真真,笃实虔诚。她深深地相信着每一个关于生死的谣传。

这些散落的记忆就像石刻的箴言,任时间如何冲刷,总也磨灭不掉。年将近,记忆像决了堤一般流泻下来,关于老屋的记忆涌上心头。

老屋的窗子是木质结构的,整体呈扇形。它有很多窗棂子,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我小的时候,我妈有一套刻印工具,可以把很多形态各异的窗花印刻出纹路,再用剪刀剪开,就是一幅漂亮的生肖图,把它贴在大窗棂的玻璃上,年味儿马上就来了。

当然,每年腊月里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户。

用面粉做的浆糊粘窗户纸,红绿窗户纸剪成三角形贴在窗棂的拐角处,起点缀和装饰的作用。从外面看去,一股崭新的气象扑面而来,整个院落都分外鲜活。窗户新了,年就近了。

后来村子里家家户户时新翻新家装,首先就是打掉木质门窗,换成断桥玻璃的。因为各种原因,我家始终没有换,到现在还保留着这古老的记忆。

我是特别喜欢木窗子的,想起《苏州园林》里讲园林的艺术——隔而未隔,界而未界,令人神往。木质结构的窗棂不也是这样令我们久久怀念吗?玻璃窗户是非常明亮,但总觉得少了那种氤氲着的、令人回味无穷的韵味。

今年,爸爸生病了,我们没有回老家糊窗子,没有爸爸在,老屋的每一部分都少了温暖的气息,再过几年,院子估计也要荒废了吧。

岁去,年来,老屋也老了,爸妈也一样。想起他们挺拔的身躯日渐弯曲,根根银丝缠缠绕绕,我想说,家也罢,老屋也罢,有爸妈才有我们经年累月的快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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