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东亚系列】夜

背景

绍圣十二年,即西元1097年。

高丽绍圣五年军制改革,具体如下:

1、废除仿唐制建立的六卫,改为三衙:宿卫都统军使司、左卫都统军使司、右卫都统军使司。分别简称为宿卫司、左卫司、右卫司。

但与宋制不同的是三衙都受到枢密院节制。

主官有:都统军使【正三品】、副都统军使【正四品上】、判官【正五品上】等。

2、设立雇佣常备军——禁兵。编制一如宋朝。

步兵五百人一个指挥,骑兵三百人一个指挥,神卫营【火器部队】另算。设指挥使【正七品上】、副指挥使【从七品上】等。其下为都、队、什。

八个步兵指挥、一个骑兵指挥、一个辎重指挥组成一个步军【满员5000人】。

六个骑兵指挥、两个辎重指挥组成一个马军【满员3000人】。

步军、骑军各设都指挥使【从五品上】、副都指挥使【正六品上】、都虞侯【正六品下】、都参军【从六品上】等官职。

高丽名义上拥有三支马军【全部属于宿卫司】,天雄前军、中军、后军和十支步军【两支属于宿卫司,左右卫司各四支】,分别是骁勇左、右军,忠武左、右军,定武左、右军、胜捷左、右军、宁边左、右军。其中,定武左军和胜捷左军隶属宿卫司。

。另外所有的神机指挥也属于宿卫司。但实际上缺编很多,总兵力不过五万多人。

水军则不属于三司,单独编列两个海船水军统军司。全罗道水军都统司,庆尚道水军都统司。

3、各道设郡县兵,仍因唐制,作为厢兵使用。

郡县兵的最大单位也是军,设都指挥使【从五品下】、副都指挥使【正六品下】等。每道1—3军不等。每个军下辖5—12指挥不等。

此外州县还设立捕盗厅、捕盗司等机构,类似宋之巡检。

4、宿卫司禁兵,驻扎于开京周围,应援四方。左、右卫司禁兵则轮番更戍北界【平壤以北】、东界【江陵以东以北等地】,兵无常帅。

5、在北界修筑平城,作为经略北界之地;东界修筑江陵城。

北界、东界或沿海其他有警之地,皆设置节度使【正三品,如北界节度使、庆尚道节度使,除两界外皆不常置】作为当地禁兵、郡县兵的总统帅,然不将常兵,同宋之行营都总管。

另有节度副使、都监等职为佐贰。

6、如临大敌,则以亲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正一品】。

7、翊卫统军使司,相当于班直侍卫,不属于枢密院节制。简称为翊卫司。下辖大王侍卫10个指挥【马六步四】4000人。设统军使【正五品上】一人,副都统军使【从五品上】等。

注:宿卫司、左卫司、右卫司、翊卫司、全罗道水军司和庆尚道水军司合称六司。



序章

自绍圣五年高丽改革以来,国内正在飞速的发生变化,开京尤其明显。越来越多的乡民涌入这个大城市,寻找合适的发财机会。在改革之前,进入开京的乡民多半是想参军的,尤其是步军。若是实在没有运气,去了水军也能混个半饱。而改革之后,情况逐渐颠倒了过来,水军的差事不但好了起来,而且还超过了步军:水军和步军虽然同样面临着拖欠粮饷等等问题,但水军由于参与海商护航,好歹会有不错的额外收入。

改革以来,针对军队的措施,无不是从防止武班诸将作乱考虑的。先是北界与东界两个节度使司的下辖军队定期换防,接着是监军,再接着是限饷,裁汰,合并等等。将原先的十五万高丽军队,硬是削减到了六司不足七万人。即便加上各郡县捕盗厅捕卒、乡兵,也不足十万。而且因为欠饷,六司中除了两个水军都统司和翊卫司,都存在严重的缺编。当时的文班重臣竟然对此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步军兵将对此的不满由来已久。由遣宋生韩应泰、金富辙等人领导的改革,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军人们的感受,或者说高丽本身的资源无法完成内政和军事同时改革的负担。他们一再的削减军费,使得高丽军队日渐疲败,只有宿卫军和边军能够保持装备盔甲这种军队的基本待遇。而被宋朝击败的辽国在战后的退缩和收敛也逐渐让改革派认为可以裁汰军队了——他们从绍圣十年九月开始就一直在干这件事。仅在绍圣十一年七月前就激起了四次士兵哗变。幸运的是,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都迅速的被镇压了。于是在绍圣十二年,改革派正式推行计划已久的军事改革——之前的军事改革只是停留在采用一些新名目上。他们寄希望于通过这次真正的改革,彻底改变高丽的“旧军队”。这次的改革意味着军队的建制、装备、给养、待遇的极大改善和提高,同时,裁汰老弱,招募青壮,消除武班诸将的世袭。

消息泄露到军人耳中时,就是又要裁汰军队了。似乎又要发生一次惶恐,一次哗变了。不过这一次哗变,完全改变了高丽的命运。史称“郑庆熙之乱”。与同月在庆尚道发生的“崔承荫之乱”并称为“郑崔兵乱”。


绍圣十二年(西元1097),腊月十六。酉正。高丽前上将军郑庆熙府邸。后堂。

前上将军的书房里,传出了座钟的报时声。

而房外郑庆熙的子女、家眷屏声敛气的肃立在房间外,除了次子郑友良和庶长子郑开显得兴奋之外,多数人都神色慌张,有体弱的幼小之辈已渐渐支撑不住。房门依然紧闭着,已经一个时辰了。

砰的一声,房门开了,前上将军一身戎装——这大异于往常。他立于门前,吩咐军士把守各要道、府门,命令府中男子都由郑友良带着去开京西门附近的郑家私仓。妇孺都各归房间,不得擅动。末了,他走到子侄间,将嫡长孙郑允鹤抱起,交给了身后翊卫司服色的男子,说到:“我的孙子,也不能例外。和他们关在一起。”他说话时神色如常,不见波澜,但嫡长子的妻室却目瞪口呆,等到军士来请她和其他长房一脉,也是无所反应。临出门时,才突然醒来似的,冲向她的骨肉。结果就是被打晕了过去。

寒风中的人们自觉的按照先前的吩咐,一一散去。房门前仅剩郑庆熙和随他走出的六个军将,早先的军士也都走了个一干二净。

“大帅,既然决断已下,末将等便各自按约行事了。”说话这人离着郑庆熙最近。

“澄源寺那边怎么说,会下雪么?”

“还没有确切的消息,老和尚倔得很。”

“嗯,这就开始吧”,说完看向一个消瘦的军将,吩咐道“稚虎,和我去柳府。”

“遵命。”说罢,“稚虎”出外去做准备。

“向你父亲带声好。”走出屋子前,郑庆熙向最年轻的军将嘱咐了一句。

“是。”说话的是金玉成,高丽宿卫司天雄中军副都指挥使,他的父亲是郑庆熙在任北界节度使时的副贰,高丽名将金永泰。

五人随郑庆熙离开后堂,行至驻马台时,“稚虎”已经备好了马匹,郑庆熙翻身上马,手段娴熟,五人心中稍安,互望一眼后,便走向各自的马匹。

“事不宜迟,在下还要走一趟澄源寺”,浓眉军将边说边解缰踩蹬,向四人略抱了抱拳,“诸位保重。”

众人忙回道“保重!”便见他右腿一发力已上了马,接着马鞭轻响,双腿一夹,身下良驹便一探七尺,向城东奔去。三五息间便消失于暗夜之中。

驻马台上的火把还在哔哔啵啵的燃烧着,尽全力照亮台子周围三尺,但也就力尽于此了,冬夜还是将周遭完全的笼罩了起来。


临近年节的时光,开京城里还是很热闹的,多少人忙碌了一年,就为了在年节时将成果展现出来,比如吃上新蒸的面饼、喝上自酿的土酒、带着新生的继承人向祖先叩头等等。朱洵也不例外,作为开京城里捕盗厅的捕头之一,刚才说的几件事,他今年终于都能做到了。

他凭借出色的箭术和追踪技巧,获得了捕盗厅长官柳淳业的赏识,从一名普通的江陵城郊的猎户成为了开京城捕盗厅的捕卒。在柳淳业的关照下,不仅升迁顺利,还得了一房媳妇,今年四月里更是生了一个儿子。朱洵并不太在意银钱,一是性子粗疏,并不知道要留些银钱打点上下,二是他立功的赏银和薪饷从来没有亏欠过,所以他同班里的人吃酒用饭大都是他来掏钱,有些别班的捕头也时常慕名而来,打打秋风。总算在成家后,这种情况好转了些。

这日散了衙后,正有几个相熟的捕卒要拉着他去吃酒,却被急匆匆赶来的柳长官家仆打断,直拉了到柳府赴宴。两个与他极熟的捕卒得了消息便先一步向他家里报了信,省了小娘子怪罪。都说好人有好报,这二人不但没吃数落,还落了些个大钱,二人相伴去了西市,闹开邹屠户的门,化了二两肥肉返家。

一进柳府的大门,朱洵便觉得这“赴宴”的说法怕是不如“议事”靠谱。眼看天刚有些暗,寻思着早些议完回家,还能补上一顿。自进京一来,他渐渐习惯了一日三餐的活法,少吃一顿都觉得是件吃亏的事。在初具格调的柳府中行走时,完全没能欣赏和体会主人的用心,只是在想,要是一天四顿,把二十年来的缺漏补上,得花多少天。

这种复杂的问题很快就让朱洵头晕眼花了,好悬撞到前面的小厮身上。定睛一看,却是到了地方。小厮请他稍等,便自进去禀报了。

门前两侧各有一个壮仆,一手里执着棍,另一手插在腰上的虚肉里。虚肉,是朱洵自己的叫法,在他看来,能发力、能挨揍的是实肉,反之就是虚肉。先前的小厮匆匆出来,引着朱洵进屋。屋里先是一面屏风,上面画了些鸟啊树的,转过屏风便看见了正主,开京捕盗厅长官柳淳业。

柳淳业转年便要四十二了,面相上可是看着要年轻些,他正端坐在主座上,左边有两个都头模样的军人,看服色是宿卫司神卫营的。右边确是两个民夫样的,若是再能穿的落魄些,便说是乞丐也有人信。

他先向五人见礼,然后便被柳淳业请了到左边落座,将四人依次说与了朱洵知晓:左边二位,一位是宿卫司神卫营第三指挥第六都都头常鑫,另一位则是第四指挥第二都都头安勇,右边则是御内查访司北界知事从吏齐肆,和御内查访司开京知事从吏魏捌。

柳淳业待押了口茶后,方缓缓说道:“如今人齐了,便请齐查司再给他三人说说吧。”

“是。各位长官,鄙东主于北界平城进行武库抽查时,发现铠甲、弓枪各有亏空,数量巨大,远不是常例所徇”他虽然衣着平常,但说起事来,脸上神情认真,让人难以生出轻视之心,“我等小吏暗暗查取以往账目,发现至少四个月来,这种亏空都不正常,再查时却惊动了北界节度使司,让他们接了手。鄙东主上任不过七个月,乍一上任便各地传警,哗变、聚斗不断,没能及时查阅武库。因此推断恐怕这些亏空的情形,至少也有半年了。”

“究竟亏空了多少?”常鑫问道。

“铠甲三千五百一十二副,其中纸甲只占了小半,大半是步兵铁甲。弓七百一十一副,枪六千把。”齐肆语气平常,不管朱洵的茫然和神卫营的人一脸的吃惊,接着说了一句“全都是京左坊今年的新品。要装备新军的。”

“我等对此可是全然不知,这么多的兵器,大半神卫营也用不着。”常鑫说着看向了柳淳业。

“常都头莫急,魏查司说的事,要你们帮忙才行。”柳淳业没有抬头。

朱洵听的莫名其妙,心想恩公这是要我查那些私贩军械的么,这可不知道如何下手。

“鄙东主接了洪知事和齐前辈的传告后,便令小人几个防御开京的安全。那些东西确实没进开京。倒是办差时,发现了另一件事”,魏捌向安勇拱了拱手,“安都头,贵都可是有一个叫宋锴云的?”

“有。”安勇皱了皱眉头。

“小人几个发现他私自偷出的火药格外多些。”魏捌没有起伏的语气让安勇难受之极。

“嗯,这个,那个,那些火药都是次品,原本不能用了的”安勇有些脸红,作为都头,这种军规下的业务,他总是有一份儿的。但愿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他心里想到。

“安都头,军营里的规矩,小人等明白。宋锴云不仅偷了火药,还偷了霹雳投弹,完整的,合用的霹雳投弹。”

“多少?”安勇咽了口唾沫。

“倒是不多,四枚。”魏捌难得笑了一下,“不过鄙东主担心,不光贵都有人如此。”

“在下还没摸过霹雳投弹呢。”常鑫说到,语气里有些不满。

毕竟神卫营各指挥之间也是有派系亲疏的,第四指挥指挥使是兵曹郎中范忠信的二舅,自然好东西要多一些。最吃香的是第一指挥,那个指挥使是文班,枢密台右都承旨金载勋的胞弟,唤作金载忠。

“常都头,贵都的事情却有些蹊跷,贵都里有伍迪、连有才二人吧?”

“有。他二人倒卖军械了?”后一句时,倒有些笑意。

“这二人倒是老实的紧,不过近一个月有人按时给他俩送钱送东西。”

“送什么东西?”

“这倒是不清楚,不过,最近开始有人将他们接走一到两个时辰,具体的地方还没有着落,大约在西城一带。”

“哼。”

“惭愧。”魏捌说完,转身向朱洵道:“鄙东主早就听说捕盗厅朱大班的高明,这次好容易得柳大人割爱,烦请朱兄和我哥俩去西城,今晚帮忙追查那帮人的下落。”

“今晚?”

“正是。小人的几位同僚已经在西城候命,朱兄只要去了,尽管指派我等就是。以朱兄的本事,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看到朱洵犹豫着看向自己,柳淳业笑道“只管去就是了,我这里也不管饭了。查访司向来是大手笔,总不会让你吃亏。”

常鑫、安勇二人听到“大手笔”三个字,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毕竟开始时齐肆说的军械亏空,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大人。”朱洵应声之后便行了礼,和魏捌离了柳府,乘车前往西城。

二人走后,柳淳业端正了面孔,向二人说道,“二位都头辛苦些,烦请今晚将那三人赚到我这里来,不要惊动别人。”他顿了一顿,“庄指挥和元指挥那里有我分说,二位只管上报就是。”

两位都头互看一眼,应声告退,一出柳府便策马回营去了。

只余的齐肆和柳淳业两人,柳淳业略一思筹,便向齐肆说到:“洪知事的伤到底如何?”

“多则七八日,少则一二日,必有死讯传到。”

“嘶~”柳淳业对掌握到的真相非常不满。“节度使司怎么样?”

“安然无恙。小人斗胆,据属下等的探查,我等推测只要开京无恙,节度使司便无恙。所以当务之急……”

“怎么不报给御内查访司都知?”柳淳业问出了自被面前这人卷入此事时就一直想问的话。

“鄙东主伤后叮嘱过,查访司除了开京知事,其余的人都不可信。捕盗厅也只有柳公一人可以依靠。”

“包括都知和副都知?”

“是。”

“这是谤言,这是以下犯上。”柳淳业道。

“若是谤言,小人等甘愿服罪。”

“亏空数目足以装备一个步兵军了,或者不满员的两个军。如此大量的军械,不说找几千人来用,就算单单储藏,也是大动干戈的事情,完全遮掩不住的。”

“是,所以小人等才觉得蹊跷。”

“不对,或者军械根本就没有丢,只是账面上的亏空。他们被发了下去,士兵们拿着新武器,自然既不用找人,也不用储藏了。”

“柳公明见。”

“无需这些俗套。”柳淳业摆了摆手,“那么,军械还应该在北界节度使司,”他的习惯是思考时,单指敲桌。“军队发放器械是正常之事,何必遮掩呢?”柳淳业抬头望向齐肆,见齐肆只是垂首站立,并不答话,便将目光移到了屏风上。

接着说道“北界节度使司发放了最新的军械给军队,却不希望被人知道……”柳淳业一顿,语速加快道“这是有人要大逆不……。”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正是。”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札,恭敬的双手举过头顶,递向柳淳业。柳淳业离开座位,双手接过,缓缓打开后,仔细看着。

“这是鄙东主手书,内有此次武库亏空及可能叛乱的详述。”齐肆解释道。

“嗯,与我所想大致相同。”看完书札的柳淳业说道。

“这次亏空能够迁延四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鄙东主私自推测和郑、金两家勾结有关。”齐肆轻声道。

“嗯,郑家将官金家饷,若无金家配合,此事断难成就。”

“崔家的军法官系统好像还没牵扯进去,但也不可不防。”

“北界如此行事,却要看开京的形势而动,至少说明宿卫司和翊卫司还是可靠地。左右卫只怕不可靠了。”

“宿卫司和翊卫司也不一定,倒是东界节度使司要可靠些。鄙东主曾言,北界防的可能就是东界。”

“嗯,有理。”柳淳业应道,接着便开始敲扶手了。

俄顷,柳淳业起身,向齐肆说道:“你去换身衣裳,随我入宫。”

说着唤进一名小厮,领了齐肆去厢房更衣且要备好马匹。柳淳业自齐肆出屋后,便踱起步来,一对修长的眉毛紧皱着,自言自语道,“富贵在险,是时候搏一次了。”

接着唤进了两名家仆,让他们持信物到捕盗厅官牢找苏六,一同将前日犯事诸人一体押解至御史司在北城的暗牢。

一待齐肆返回,便一同至后门,上马直奔王城而去。

他手里没有确凿证据,柳淳业很清楚,毕竟北界节度使司可以有一百种以上的理由解释亏空,神卫营也能推得干干净净。他赌的就是自己的判断,时间紧迫,叛乱就在这几天了。

就看朱洵的了。柳淳业心里想到。

柳淳业接近王城长春门时,郑庆熙也赶到了柳府。听说柳淳业进了宫,一言不发,立即带了 “稚虎”往城南去了。


得得得,马蹄声远远的传了过来,骑手头戴赤羽鎏金盔,身着软金半身甲,下身是暗红的军裤,皂靴和白马显得泾渭分明。马鞭声声,虽无呼喝,但道路两边的百姓还是慌忙的避开。军中健儿一闪而过,众人方才陆续起身,有稍仔细些的,还拍拍尘土,再继续前行。

“这是宿卫司的吧,嘿,那马可真俊。”有相熟的人议论着。

“傻了你,看那裤子的样式,正经的伏虎裤,是翊卫司的人。”有人反驳道。

“不过是个忠士,我哥哥在翊卫司当差,去年就升了……”人们互相说笑着各自返家。

方才的骑手行至北城的一户大门前,下马后,直接将马鞭扔了给门口的小厮,自己径直往府里去了。路上一波波遇到的家仆都立即行礼,生怕速度慢了,惹来责罚。但年轻人今天却没兴趣理他们。

一见到父亲,先行了礼。落座后,自己抓起茶杯喝了口茶,方开口说道:“爹爹,提前了。”

待房中的杂役都被赶出去后,年轻人立时换了一副表情,认真的向他父亲禀报道:“爹爹,郑伯父已然动手。翊卫司里的万重和车佐旻的家眷已到了郑府,车佐秀回去联络了。前军的全叔叔和后军的刘叔叔也交了誓书和家眷。全项奎跟着郑伯父去找柳淳业了。刘远基去了澄源寺。虚度要是不从,说不得要来硬的。”

“崔家和吴家呢?”苍老的声音干巴巴的打断了年轻人。

“平城崔家已然加入,庆州崔家还没有消息传回。吴家直接让四百家仆都换装进了城,吴和德赶去统领了。崔万年正赶往李家别院,郑伯伯的意思还是希望能让李家加入。”

“哼,糊涂。”好像说话有些费力,“李家大郎可不是孩儿……”

说着咳嗽了几声,年轻人紧张的过去要扶,却被老人将手打开,“接着说。”

“是。宫里的消息说,今晚贼子们要和大王议定军改的最后方略。二相、枢台、六曹尚书、宿卫司的监军都要到场。这正好是他们首尾不接的时候,酉正二刻之后,一待这些监军出营,各军便先夺了将印,将车、南等四人极其党羽就地处决。然后全叔叔和刘叔叔各自从领兵西门、东门入城。郑伯父亲自领兵从南门入城。中军里,则需软禁闵孝绪,将其党羽收押看管。然后再从北门进城。万重和车佐旻会虚掩长景门和文华门。郑伯父等四军从长景门进宫,直入承宣殿,将贼子们一网打尽。中军则从文华门而入,将王氏护卫周全。三军中如有不服的军将,由郑伯父弹压,顽固不化的,杀掉。”金玉成说话时,没什么表情,好像在说普通之极的事情一样。

“只要宿卫司进得了王城,翊卫司便都是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了。此外,各家私兵还要居中联络,负责抓捕贼党,缴获贼赃,以及维持秩序。”

“你当闵孝绪是死的么?”

“他再有神通也算不到我等今日举事。况且,郑伯父手段周到,只怕闵小贼现在已经睡的死死的了。”

“江乘云到底还是帮了他。”老人有些落寞,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言行要收敛些,郑老跛可不是慈善之辈。”

“孩儿省得。”金玉成一向自视甚高,但对父亲金永泰,却是格外佩服的。

“若是全、刘二军除了岔子呢?”

“以烟火为号,据而不散是为功成,如约而行。若是四散而落,便是失手。自有郑伯父去料理,管叫前、后二军坏不得事,只是到时郑、金二家的功劳未免太大了些。”

“那帮子乞丐兵也来了……”金永泰的语气转为了平静,“哼,合该他成事。”

“这次谋划周详……”

老人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一入宫门,你径直去泰福宫,将世子世孙护起来。”

“护起来?可那……”

屋中沉寂了一会儿。

“明白了?”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明白了。”金玉成的声音自进屋以来第一次有些伤感。

金玉成起身向屋外走去,老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在他临出门前,又说了一句。

“记得报平安。”

“是。”说完,金玉成便大步流星的赶往府外,换马向开京城北的中军驻地赶去。


李民亨在府里刚用完饭,正要去书房将这几日的开京情势写作文书报给父亲时,家仆进来递了一份拜帖,说是宿卫司定武左军都虞候崔万年来访。李民亨下意识的就想回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家仆速速引崔万年来见。接着让人不要撤掉饭菜,重又坐下来。

李民亨要比崔万年高出四五寸,但崔万年却比李民亨威猛得多,一脸的长须直似炸开一般,一看就觉惊心动魄。李民亨却知道,面前的绝不是一名莽汉,而是一名说客。从吩咐家仆领人进府的那一刻起,他便打定主意不将话说死,且看这辩才如何折腾。

崔万年看见一桌子菜式,有些意外,随即便不客气的坐下,向李民亨拱手道:“李兄,叨扰了。弟弟我也是公而忘私,没有用过,若不嫌弃,便一道在你这儿用了。恕罪恕罪啊。可巧还有二三事,用了饭一并说与哥哥。”

二人虚应故事,草草用了饭,李民亨便要将崔万年请入书房。崔万年却向李民亨说:“我二人在此讲话,原也无甚需防人处,若哥哥受得住,便在院中说话就好。”说罢,便伸手做出请李民亨入院中的手势。

李民亨心中疑窦更深,决定暂且从其所欲,便起身踱至院中。崔万年紧随其后。其时已至寒冬,北风凛冽,寒气透体而入。让人格外的难受,李民亨有些冷,旁边的家仆自然趁了衣裳为李民亨御寒。

待李民亨穿好后,崔万年方笑道:“哥哥总是在全罗道,想必很久没有吹过这种风了。”

“海风也不见得好多少,浪也高,都是别着脑袋挣点儿吃的而已。”

“哥哥说的极是。”崔万年笑道,“我等当兵从戎,原也不是图个安稳富贵,顿顿山珍海味。”

忽然脸色转为严肃,“只是想要为大王,为国家,为百姓戍守边疆,护卫安宁。”

李民亨并不接话,只是静静的等着那个“但是”。

“小弟初入军中时,不怕哥哥笑话,是家父的门路,没有受过一天苦,只在开京当个闲差。绍圣七年的时候,年轻气盛,私自请调,到了北界节度使司。”崔万年并没有说但是,而是和李民亨回忆起了过去。李民亨心里纵有些不以为然,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家父见到我的当天,就在营门口打了我一顿,”说着说着竟是微笑起来,“边打边说,‘早叫你小子过来,偏偏扭捏到现在。既然想当军法官,便自己先尝尝军法吧。’”崔万年望着天,有些出神,停下了话语,似在回味什么。

李民亨也注意到了崔万年的异常,也随着他看向天空,可是哪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黑乎乎一片,连半点儿星光月色也不见,乏味的紧。还是屋子里好些,这院子到了夜里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在全罗道水军都统司,这种时候,多半是和爹爹商议公事,或者和家人、亲朋看看杂艺,可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开京强太多了。

“让哥哥见笑了,小弟想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崔万年拱手道。

“无妨,年轻时我也做过许多让家父恼怒的事。如今想起来,只觉得可笑而已。”

“说的远了,今天来,主要是和哥哥说几件事。”崔万年的笑容看起来和他的胡子很合拍,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突兀。“头一件,便是军改之定案,在今晚就会完全议定,明日就可以颁行了。”

“愿闻其详。”李民亨随口说道。其实他的书房里是有整个方案的卷宗的,李家对这次“改革派”的主张很关心,因为他们终于对“进一步改革”水军都统司感兴趣了。

“小弟倒是对此所知甚少,不过以往例来看,不外乎裁、并、更三招罢了。另一件事,”崔万年停住了笑意,认真的盯着李民亨道,“今晚,宿卫司各军会进宫兵谏,废止改革。”

“嘿,”李民亨笑着摇了摇头,“你这说客也太急躁了些。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是听不得。不送了。”说着一拱手,便要回屋去,心里埋怨自己该早早的让他离开才是,如今却是被动的很了。

“哥哥,若说李家支持这次改革,那弟弟便就是引颈待戮也无甚可惜。”崔万年毫不留情的讽刺起来,“李家岁入七十万贯,蓄奴伍仟柒佰一十人。每年私铸钱二十万贯,贩运奴隶六千余人。到今年十二月初一,私造甲胄一千零一十六副,刀枪各三千把……”看着渐渐转回身来的李民亨,崔万年并没有觉得高兴,依然和第一次知道这些时一样心痛。

“这不过是奸人诬陷。王上圣明……”

“哈哈。”崔万年笑着打断李民亨,从怀中掏出一份札子,“李兄不妨先看看修知事的说辞。”

“御内查访司?”李民亨问道。

“不错,他是开京知事,想来李兄应该很熟悉才是。”

“哎,莫言戏言。外将不交京臣。这是某家家训。”

“如此最好。我知此人最是奸猾,因此让他遍尝诸刑。想来李兄不会怪罪?”

“这与某何干?”李民亨凛然道,顺手接过了那份札子,略翻一翻。

又翻了几次。

李民亨额头见汗,却仍镇定的笑道:“不意有此小人,欲使君臣相疑。”

“兄既看过,弟便直言。诸贼觑李氏资财日久,欲壑难填,必不相容。今郑公清君侧,全为社稷。李氏亦国之栋梁,正一展抱负之时。”

全为社稷?信你才见鬼。李民亨心里腹诽,面上却是沉重的点了点头。

又听崔万年道:“弟知兄难尽信。郑公亦优容李氏。只要李兄今夜随郑公侧入宫,李氏不发一兵,富贵如前。”

“富贵如前?”

“正是。郑公允诺全罗道海贸事尽付李氏。”

“崔兄弟,啊,崔兄弟。我这就作书一封,烦请呈郑公处。”

“弟还有军中事,耽搁不得。兄国有忠忱,自去南门郑公处便是。告辞。”

“哎,崔兄弟,子寿兄弟,子寿……”

无论李民亨如何挽留,崔万年径自上马,往郑府疾驰而去。


开京王城,历经数代国王的修葺、扩建,规模形制已颇为可观。至少按照高丽的水准来看,算得上是雄伟、浑厚,大气磅礴了。当然比不得汴京,但据去过平安京和辽东京的高丽人说,开京是最富丽堂皇,最端庄典雅的了。从开京城的西门进入,沿着宽阔的可以行驶四辆马车的正道行至御器坊,就能看到她的屋檐、楼宇了,再行百十丈,自御街处转而向北,就可以远远的看到皇城的南门,长景门。门楼的两侧,各有女墙、碉楼,远远看去,就像巨龙的双角或是猛虎的獠牙拱卫着这三重榉木制成的厚重城门。城楼之上,屋檐飞腾,栏杆环绕,若不是近处细看,绝不知道那些栏杆全是包的铁皮。每年为了让这层铁皮不至于生锈,都要花费高丽十数万贯。

王城的城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大,只有两丈八尺的样子,早先是夯筑而成,先王大修时,使用了水泥加固。所以如今的城墙看起来有些臃肿,但却是非常坚固。有赖于这种安全,翊卫司的额定人数便从六千人降到了四千人。

顺着王城的主道向北走,陆续经过储纸坊、制笔坊、右掖署、左掖署,过了州桥,便是高丽重臣与国王的议事之所,承宣殿。向西行经微澜阁、风波亭、凌波园、集珍殿绕至承宣殿之后,便到了高丽后宫的入口——迎祥(本名鹰翔)桥,若自承宣殿东侧绕行,则要路经碧波阁、讲武亭、百贤园、理民殿。迎祥桥一过,便是一面凤凰和鸣的长玉璧横在眼前,据说若是细细看去,便得看出图案中有九凤九凰,但至今只有国王宣称看到过,左丞相也只是说看到过六只而已。

一过玉璧,便是巍巍后宫了。较靠南的是承平宫(西)和广元宫(东),一路向北,西侧是左藏库、御衣坊、华庆宫、太熙宫,东侧是右藏库、御膳坊、骊园宫、少春宫,至此为止,便到了御殿,御殿的规制与承宣殿相仿佛,略小。再北些便是王后的中宫和各个嫔妃的居所,偌大的王城有房屋、亭台、楼阁凡九百九十九处,散落在主道与城墙之间,因为王室礼佛,还在王城中东北角建有一座庵庙,唤作澄心庵。


承宣殿中灯火通明,不愧是高丽国的心脏。

六曹尚书和主要的改革派郎官,正在向国王述说改革方案的要点。这位国王正是高丽历史上的宣宗王运。他的身体本来就每况愈下,却又急于在有生之年完成改革,这导致高丽的政务对国王来说不仅没有因为改革而减少,反而增多了。据后来的考究,王运急于完成改革,一是因为王后去逝,以及四年前其妹宋贤太妃病危带来的困扰,二是执行的内政改革虽然取得了成功,但却是以伤害武班的利益为前提的,必须尽快平衡文武两班的矛盾,三是对于世子的失望,导致产生世子不能延续改革政策的担心。

这种担心曾经在三年前爆发过一次,他曾经询问当时的左相金淳亨,关于更立第三子为世子的看法,当场被金淳亨进谏一番不说,世子妃又很争气的生了男孩,三子王旭的妻子却生了女孩。加上金淳亨等大臣一力促成了世子赴宋,取得了宋廷对世孙的认可,他才不得已收起了更立世子的想法。转而全力推进改革,寄希望于在有生之年完成改革。

欲速则不达。

青壮改革派实行的激进改革政策,不仅大幅伤害了武班利益,引起了让人头痛的士卒哗变,而且因为文班集团从中攫取私利,导致高丽本国商民也对改革多有怨言。改革并没有按照王运的本意进行。

今晚要讨论的,就是改革派们的军事改革的实质化方案最后细节。王运也许不知道他即将面临一场大规模的武装叛乱,但他预感到了武班的忍受力已经接近极限。

必须平衡文武两班的利益。高丽国王在接见他的重臣们时,心里想到。

改革派的新方案里的确开始重视了武班的利益,并且给与了各军一定的贸易特权。政务经验丰富的王运可以想到,如果真的实行,会有大量商人的资产变为“军产”,参与贸易,会导致税收的减少,国库刚刚略有盈余而已。

接下来看到的部分,让王运有些无奈。文班再次将控制各军的意图表现出来,不仅是设置监军,各级指挥使的更换人选也都是改革派或是文班中有实力的家族成员。这群文臣已经不满足于武班将校的投靠了,王运想到。王运知道,文班们这么做,是有根据的,那便是宿卫司天雄中军都指挥使闵孝绪。

闵孝绪,字子贞。高丽忠州闵家长房次子,徽宗后三年生,宣宗朝第一科探花。曾在宋朝西湖书院、应天府书院、白水潭书院游学,毕业于白水潭书院。归国后参加科举。历任高丽枢密台沿海制置局同知事、礼曹员外郎、太府寺少卿。与兄长闵忠绪、故交韩应泰、金富辙一同参与改革后,出任太府寺卿。以文采闻名。绍圣八年,改革派官员的内部斗争中,韩应泰一系为维持改革作出妥协,闵孝绪自请从军,入天雄中军任都指挥使,并住在军营中。

当时的文武两班都取笑他的举动,武班认为他无法坚持营伍生活,而文班则认为他犯了失心疯,去和一群贱民厮混。改革派文班们在绍圣十二年这一晚之前,对军队了解主要限于两点:一,军队中除了高级军将,都是贱民。二,要设置监军监视军队。

让武班们吃惊的并不仅仅是闵孝绪坚持了下来,并且被士卒和各级军官们认可。他虽然不精于刀枪近战之技,但弓弩、火铳都极为出色,便是马术,在天雄中军这样的骑军中也是翘楚一般。军人或许对文章不太懂,但弓马娴熟的评价还是一致的。更吃惊的是他在天雄中军中很快就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虽然军饷一样的拖欠,但天雄中军中弓马娴熟或是校技优等的兵士,都会从闵孝绪手中领到赏钱。而且天雄中军的高级军官中,到了绍圣十年只有一半左右武班世袭出身,原先的另一半,都在两年间被闵孝绪举荐,“升职”离开了,代替他们的是闵孝绪从行伍之中提拔的人选。武班们觉悟到要制止时,闵孝绪在天雄中军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都指挥使了。

文班们同样吃惊,吃惊的是闵孝绪竟然不顾身份和士卒同吃同住,还一同喝酒、赌钱、校技。硬生生的将弓弩、投壶之乐变成了争赏夺标的市侩行为。对他的举荐虽然不好直接拒绝,也都一律的升到了有职无权的位置。到了后来,甚至争取“升到”薪饷也不增多的职位上。不过,在绍圣十二年,改革派们忽然发现,闵孝绪好像在军中很有威望,并不比武班世袭军将差。因此文班纷纷认为他们掌军也是能做到的。毕竟闵孝绪从军数年来连一片诗作、文章也不曾有,想必是江郎才尽了。自己的才华胜他十倍,做做都指挥使,甚至都统军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运早就提出了这对文班掌军的疑惑,要求改革派们做出改变,但改革派们也希望早竟全功,因着闵孝绪的实例,改革派们并没有改变初衷,只是不断地让方案中的手段更委婉。今晚的王运觉得真是无能为力,他发起的改革,培养了一批激进、高效的文班大臣。现在却是尝到苦果了:改革前,他的决定很少被质疑甚至顶撞。

好在文班内部也有争斗,否则王运真的要叹一声作茧自缚了。王运准备休息一下,让文班继续争论人选吧,他心里想到。正要出言,却发现殿门口一阵慌乱,好像有人要闯进来,但却被拦住了。他皱了皱眉,侍卫还是少了些的念头一闪而过,便有些生气的看向随侍宦官明自省。后者连忙小跑向殿门处,冲李重楷喝问:“何事慌张?”

“秉都知,是开京捕盗厅长官柳淳业硬闯承宣殿,已被卑职拿下。”李重楷轻声答道。心中暗自加了句,“个阉货。”

“大王正在议事,这种芝麻官也太没体统,不要啰唣,四十棍后,拖进殿里领罚吧。你自己,就看着打吧。”明自省十分不耐,言罢便转身去回禀王运。结果正遇上诸改革派官员受命退至偏殿讨论人选,便连忙侧身于殿中侍立,待诸臣经过,才疾步走向王运,一一禀报。只是这稍一耽搁,殿外便响起了棍肉相击之声。王运听的烦躁,下令把殿门关好,将击打声、求饶声、喊叫声全部隔在了殿外。

总算清静些了,王运心中想到。他闭目思筹和改革派的交谈,希望尽快找到一个让文班诸臣放弃向军队伸手的方法。但同时又很矛盾,因为文班的方案里,文臣掌军是不能世袭的。必须由两府推举,自己审定才能赴任,这样又的确可以削弱武班对军队的影响。

柳淳业心里很着急,他从长景门入宫时,并没有受到刁难,但是在州桥上,却被拦了下来,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通过。齐肆的身份又不能公开,只能一起着急。直到翊卫司的某个指挥过来换班,柳淳业碰上了旧识,才得以入内。可是承宣殿的李重楷却说什么也不让通行。

就连柳淳业的旧识也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领了柳、齐二人回到长景门,劝二人等到诸臣议事结束再求见。

二人无法,只好等待。但在戌初一刻多些时,却有人飞奔而来,到的近处,被齐肆认出是魏捌。翊卫司的人见他们认识来人,警惕之心不减反增。将他们分别围住。直到魏捌亮了御内查访司开京房的铭牌,三人才得以相见。

显然是坏消息。柳淳业的推断并没有错。魏捌带来的消息十分之坏。

宿卫司诸军今晚叛乱!

翊卫司的人离得远远地,没人愿意招惹御内查访司。但看到柳淳业呆若木鸡的表情,他们还是有些好奇。那位旧识并没有多问,只是说如果事情紧急,便再陪他去一趟承宣殿。

“多谢万兄,不必了。送我过州桥就好。”柳淳业刚才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卷了进来,后悔来了王城。但万重的话提醒了他,没法回头了。

“也好。”万重应道。

就在一行人再次来到承宣殿前和李重楷交涉时,在西侧的夜空中闪出了一枚漂亮的烟火,高达数十丈,仰望那绚丽的瞬间,柳淳业感到了不安,接着身后的齐肆注意到,南侧的夜空中也有一道烟火。柳淳业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突然发疯似的推开拦在身前的侍卫,就要往承宣殿中闯,还呼喝着:“陛下,微臣有机要密奏,机要密奏!让开!”

接着便被殿门前的侍卫捉住,堵住嘴巴,困了起来。齐肆、魏捌也只好束手待擒。三人便被押着去挨军棍。这李重楷平白无故吃了明自省的训,还要陪着挨打,心里恼怒,吩咐给三人行刑时加劲儿。自己也领了二十棍。待一顿好打之后,三人便有气无力了。柳淳业又是书生出身,吃不得痛,打到后来,竟是晕了过去。

李重楷却兀自怨气难消,一见打完,便将柳淳业浇醒,真真拖着去了承宣殿。这时,东侧和北侧的夜空中相继放出了烟火。一路上跌跌撞撞,三人有苦难言,心中不知怨恨了李重楷多少遍,不过李重楷没考虑这些,路上动些拳脚解解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王运看着柳淳业,心里有些烦躁,想怎么惩治才合适,现在这帮文班是越发胆大了。李重楷则在承宣殿外揉了揉屁股,想着刚才少踹了两脚。等大王的惩戒一下,再去解气,反正大王肯定比他还恨这些目无体统的东西。果然,便只二三分钟,便听得殿内“砰”的一声,像是摔了瓷器的声音。他心中幸灾乐祸的叫了一声“活该!”,同时,连忙和几个侍卫冲进殿内,低头问道:“末将在。陛下可有吩咐?”


郑庆熙在马上仰头望天,闭目思索。周围诸将皆屏声敛气,一片肃穆,只有李民亨稍显浮躁,有些东张西望的。南大营夺取的很顺利,超出他的预期。宿卫司定武左军都指挥使南永训、胜捷左军都指挥使蒋再兴的人头,此刻便挂在营门外,挨着他们的是平日里他们的心腹和家将。整个南大营从郑庆熙入营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属于宿卫司了,或者说不再属于文班控制的宿卫司了。

这些南大营士卒,十分敬仰他们的元帅,荣誉和军功是军队的灵魂所在,这是文班诸臣们所不能明白的。他们为了削弱武班的军队控制力和影响力,裁汰立有军功的老兵,而以青壮新兵为骨干,恰恰是最丧失军心的行为。而战功最著的郑庆熙,这个曾经击败过辽人、女真人、奚人、倭人的上将军,如今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本身就是高丽军队灵魂的一部分。多数新兵来到军营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但并不妨碍他们从小听到的传奇和故事让他们敬仰上将军。

整个南大营现在是枕戈待旦,士卒完成了披甲,虽然很慢,有的甚至生疏。但作为宿卫司成员,高丽的禁军精锐,他们还是在各级将校的命令下,用了两刻钟,披甲集合完毕。

全项奎奔到郑庆熙马前禀报时,浑身铠甲上下铿锵之声传遍全场,在场五千余人,都静静等着上将军的命令。

“放火号!”郑庆熙睁开虎目,命令道。

“放火号!”亲兵从郑庆熙身后飞驰而出,向护军发令。

“噗~”一个焰火似的东西飞入长空,点亮一片黑夜。

“出发!”亲兵看到郑庆熙的手势,连忙再次飞驰各军传令。

“白衣军在前!”

“白衣军在前……”

“第二指挥随后……”

……

“第一指挥殿后……”

“四列纵队,出发!”随着亲兵传完出发的命令,他们便开始纷纷赶回郑庆熙身旁,此时的郑庆熙,正和全项奎、李民亨、申处仪等一干近卫在整个军阵最前方领军。全项奎举着火把行在最前,随后是郑庆熙,一干近卫护在两侧,两三个举火。李民亨和申处仪在近卫之中,各有心事。申处仪像是入定了般,只是随着队伍往前走。李民亨则不时的回头看看那身后的一条长龙:在漆黑的夜中,靠这么多的火把行军,真是壮丽啊。真像崔万年说的那样,六司同反么?李民亨心里还是有些怀疑,但看到郑庆熙等人如此托大,不由得开始了动摇。

不到一刻钟,东侧和北侧的天空也分别被焰火点亮。军中一片欢腾,因为各营官的亲兵们向士卒解说了信号的含义。宿卫司五军,都在进军中。本来对李民亨来说无聊之极的行军路突然变得有趣起来,他开始认真考虑,叛乱成功后,如何保证郑庆熙不反悔这个问题。

朱洵有些口渴,他已经数不清舔了多少次嘴唇了。从柳府出来,并没有向柳大人说的那样,被魏捌带往西城。而是隐入了柳府西侧小巷里的一辆马车上,被要求换成行商的行头。接着,那个慈眉善目的魏捌,一脸凶狠的和他说了真正的任务,跟踪都头常鑫。

过了一会儿,那都头果然出门,在府门口和另一人说了什么,那叫安勇的有些焦躁,很快的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反而常都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在柳府南边的数条小巷子里绕圈子,朱洵当时就和魏捌说,这厮是个老手。

两人怕露了痕迹,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的跟着。直到这厮进了东城一家酒楼。远远见他和伙计搭话,似是点菜,过了一会儿,伙计上了两个菜,他也不吃,只是估了壶酒便急急离开。魏捌担心店里有蹊跷,让朱洵继续跟着,自己则要去店里探个究竟。

朱洵也对这个安排满意,毕竟遇上一个对手不易,实在舍不得。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跟了过去。一路曲折,途中险险要被常鑫发现,朱洵觉得已经引起了常鑫的戒心,便没有随其进入北城的一个大院,只是悄悄翻进相邻的院子里,上墙爬树,最终选了一个高处,远远的盯着院里的一切,只等魏捌循着记号过来,便可以下去拿人。这个院子,十之八九就是贼巢了。这些羔子,竟然偷霹雳投弹和火药来卖,真是该死。朱洵心里想到。

朱洵没想到的是,他等了快半个时辰了,魏捌也没有来。院子里倒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但在这地方呆着太难受了。而且要是院子里的人灭了灯火,他可就无能为力了。想到这儿,朱洵一直想不明白,这常鑫也是个老手,怎么起了疑心后,进屋也不灭灯呢?

魏捌比他幸运,在酒店里呆了一会儿,就探到了大消息,宿卫司五军今晚就会发动叛乱,进宫兵谏。魏捌也比朱洵不幸,朱洵只是口渴而已,他现在确是背脊生疼,趴在承宣殿中一动也不敢动。

承宣殿依旧灯火通明。

待柳淳业再次将叛乱即将发生的事实陈述出来时,王运没有了第一次听到时的震惊,他只是觉得倒霉,希望这只是个噩梦而已。快快醒来吧,王运在心中吼道。重臣们虽然相对年轻,但也足够稳重,反复诘问柳淳业,希望这是个疯子的谎言。

一群贱民受到武班的蛊惑,要造反了。重臣们心中想到这里,脸上露出的不是竟然如此的神情,而是一副不屑,蔑视的脸孔,他们反复向国王陈述这种事情的必然性和文班掌军的好处。王运问起如何平定甚至是制止叛乱时,重臣们三思之后,有的认为调翊卫司平叛是可以的,翊卫司是国王的亲军,受天地庇佑,而且勇武异常,必能以一敌十,克平叛乱。有的认为宿卫司中多为忠良之辈,参与叛乱定是不得已,只消派一二辩才,便可平叛。还有的认为,叛军势大,应该紧闭王城,及早召左、右卫司勤王。还有的认为闵孝绪身在北营,必能保得北门安全,可以先从北门撤离,集合大军后和叛军决一死战。

王运知道文臣们不太懂军事,所以并没有因此影响到心情,正要说出自己的判断时。发现柳淳业趴在地上,艰难的抬手,表示有话要说。因此,他将手一挥,明自省便出言打断了诸臣的议论,传谕柳淳业进奏。

“……”柳淳业含含糊糊的说着,身旁蹲着李重楷,满脸是汗的努力听着,全殿的人都在瞄着那里,希望提前听到柳淳业的话,虽然提前知道会有什么好处,谁也说不出来。

“嗯,好。我记好了。”李重楷应声后,从柳淳业怀中掏出了一份书札。擦了擦汗,赶紧站起来,向王运等人禀道,“禀陛下。柳厅督说,北界节度使司阴蓄精锐,不可相信,东界节度使司尚可,尚可依靠。他怀里有,有这份御内查访司北界知事的书札,恳请陛下,御览。”言罢,双手将书札举起。待殿中内侍取走之后,又双手收回,垂立于殿中。王运看完后,说了声“可还有没奏完的?”语气竟是少有的和缓。

“遵旨。柳厅督说,御内查访司里也有叛贼”,听到殿中诸臣们一阵私语,李重楷停住不语。

“威——仪!”明自省唱到。

“书札里说了,这个待会等王迟来了再说。”王运命令道。

“遵旨。翊卫,翊卫司里,也有叛……贼。但不知道是哪一个指挥。宿卫司里的神卫营也是兵贼各半,玉,玉石难分。”李重楷忽然觉得身上的盔甲沉得很。这次叛乱这么大,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李重楷的心事让他分了心,没有注意到柳淳业的手势,是齐肆在后面给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继续他的新差事,传话。

“禀陛下,柳厅督说,叛乱贼人中以郑家和金家为主,前日的校尉伤人案中,捕了六名两家子弟,可能是打草惊蛇了。柳厅督他向陛下请罪。他已经将人密押至御史司北城牢了。”李重楷抿了抿嘴唇,续道,“刚才城西、城南各有焰火放出,极可能是贼子动手的信号,急请陛下派人严守开京和王城各门。勿令贼人偷门入城。”言罢,又站到一边候命。

殿中诸人并不知道他们的思虑和犹豫会带来怎样的灾难,他们终于决定派人严守四门时,御内查访司都知王迟到了殿中。听的这个霹雳消息,当场晕厥,浇醒后,便口口声声“死罪”。一体查问,皆说不清楚。王运气的骂他酒囊饭袋,他倒感激涕零,只说司内事务向由副都知江乘云负责。韩应泰喝问:“江乘云何在?”

“酉时来说,东界节度使司图谋不轨,他要亲自去一趟江陵城,往东城方向去了,说是三五日就回。”

“其他丞、监呢?”

“各有职务,自去办差了。开京知事倒是请了假,说要去清州老家祭祖。”

“陛下,当务之急,是抓捕郑庆熙,金永泰一党,并且颁令只诛首恶,协从不问,分化乱党。”韩应泰看都懒得看王迟,径直向王运奏请。

“还可以将贼子的子侄押入宫中,以为人质。”这是右相车承运,他的子侄在天雄前军任职,还是粮官这等肥缺,总是担心凶多吉少。

“臣请陛下召集宦官,宫人,发给兵械,以备非常。”金富辙完全无法小瞧这次叛乱,他担心他的同僚们都太乐观了。

“便依诸卿所言。还有,”他顿了一下,“传旨,叛卒反正,算三级功,斩叛官官之。有所斩获,每级五十贯。”

枢密台左都承旨朴恩太于一旁兼起了知制诰的差事。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召集诸臣的家仆青壮,先捣逆贼巢穴,后可结而助守,以为翊卫司后援。”老臣高巽焕建议道。他年老体衰,早几年便请致仕,只因王运一力挽留,才迁延至今。如今逢此大变,他只得打起精神,尽心谋划。

“此外,最好严索宫禁,郑逆等既然出手,便不可不妨宫中有逆贼细作。翊卫司各指挥的职守也应临时变更,不循常例,以防不测。”这番话缓缓说来,众人也深以为然。

于是,王城之内忽然多了许多火把,翊卫司各指挥临时接到换防的旨意,不敢耽搁,各自前往赴任不提。除了四门的四指挥和随驾的两指挥之外,各派了一个指挥去四个城门监守和巡视开京。余下的两个指挥分别前往郑庆熙府和金永泰府上,准备捉拿反贼。

这些大王指挥的成员们并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敌人,就这么一头扎进了黑夜中。当他们的火光被郑金二人的私兵看见时,前往诸臣府邸征召青壮、家仆的使者只有十之二三抵达。

西城,郑府外。

“绊马索……起!”崔万年喝道。

“放箭!”命令之下,数十支铁箭放出,发出几声入肉的声音。夜里难以瞄准,靠着绊马索将领头的侍卫们在道口放到几个,趁着造成的混乱放箭,能有这般效果,崔万年已是极为满意。看着在混乱中呼喝的侍卫,他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掷火油!”

东城,金府外。

“竹排——放!”当侍卫们发现道口的拒马桩时和其后严阵以待的金家私兵时,急匆匆停下造成了队形显得较为密集。金永泰三子金玉秀下令家将竹排射向诸侍卫。虽有铠甲但当先两人还是被三弓弩发射的竹排射穿,身后的五人也当场毙命,靠外延的两名侍卫,被竹排刺穿肋下,肝脾肠子摔了一地,眼见着活不成了,却没当场死去,只是挣扎着呻吟,口里说不出话,只是一股股的血沫向外喷,两眼圆睁,完全不相信会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死掉。

多么希望活下去,哪怕是残疾也好,只要有人来救救我,我就能活下去。这种想法在他们晕厥前,一定是挥之不去的。

但周围的侍卫们都是自顾不暇了。

金家的私兵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火箭纷纷射了过来,间或有些火油、大枪掷过来。就在侍卫们想要找些地方躲避的时候,道路两侧房屋顶上也出现了敌人,他们三人一组,一人执盾举火,一人持弩射击,一人持刀护卫。侍卫们努力想将两侧的敌人驱逐开,但不是遭到后侧的敌人射击后心,就是分心之际被持刀一人结果掉,甚至还有被盾牌开了脑壳的。

在战死五十余人后,指挥使蓝成浩下令撤退。他亲自率亲兵和第一、二都断后,其余两都尚有余力,便全力突围,金家私兵并没有很认真的合围。放了两都冲出,只派了少部分人随后掩杀,大部分人都在原地将蓝成浩等人击杀。自指挥使蓝成浩以下,第七大王指挥残部悉数战死,蓝成浩身中七箭六刀,力竭而死。被金家家将成志焕斩首。副指挥使南靖北,左臂被砍断,身中三箭,因为杀敌众多,被金家私兵乱刀分尸,首级无所踪。第二都都头力战最后,拒绝投降,和剩余三名侍卫自尽。第一都都头被金家私兵击昏,发觉被擒后寻机自尽。

逃出的两个都并没有一路太平,先是被金家部分私兵追杀,正想反身一击,却被吴家私兵迎头缠住,除了少数依然保有马匹的幸运儿逃回外,余者非死即降,旗鼓尽丧。两位都头不知所踪。

郑府门前的战斗更早结束,崔万年看着一地的黑血,一脸的平静。

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心里想到。

郑庆熙家的私兵远比大王侍卫们强韧,崔万年并没有去依靠太多的计谋,就迎头一击,硬生生的将第四大王指挥打得丢盔弃甲,满地找牙。从西城郑府门前,直打到御道东侧的韩记铁匠铺。斩首二百七十一人,受降一百四十四人。自指挥使以下,无论亲兵,侍卫,无一人得脱。于御道旁接到金家来使的传讯,得知对方也得手后,便嘱其回复金永泰,以御道为界,各自清理文班府邸。末了又说:“听说金节度麾下多英豪,清贼查院的活计不在话下,若得首肯,还请将吴家兄弟拨来末将处,以填补人手不足。”

那使者伶俐,想起家主的嘱咐,便直接回到“我家老爷吩咐,吴家大人们自有去处,原也安排不得,若是愿在西城,自然就来,若是不愿,我家老爷着实无法勉强。”

“哈哈哈,那也好。”崔万年应道。既然金家老头子没老糊涂,知道不用自己人去清理文班,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待金家使者一离开,便回身领兵前往西城门,行军间传令让亲附郑家的各族私兵去清理文班府邸。诸族私兵没想到发财大计从天而落,便都欢喜的去了。

开京城里出大事了。市井百姓听的乒乓厮杀之声,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有胆大的趴在门边儿听动静,身后妻子拽着,轻声嘱咐小心云云的场景出现在城内各家房中。文臣们的家里尤其明显,早早就集结起了府中的青壮,便是仆役壮妇也得了棍棒、菜刀,紧张的准备着面对未知的危险。

这些努力不会有丝毫结果。当天雄前军从开京西门顺利进城时,文臣们的准备就失败了,只是还不知道罢了。

西城门前后的道路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任何战斗的痕迹,之前的战斗说成屠杀更合适一些。一百余人的侍卫被城门原守军和崔万年率领的郑府私兵里外合击,全军覆没。西城门外等候已久的天雄前军便顺利入城了。开京东门略有波折。城门守军形迹不秘,被抵达东城门的侍卫发现,镇压后,认真的进行了守备,导致后来的金家私兵死伤数十人才夺下城门,气的金玉秀将诸侍卫一律腰斩泄恨。天雄后军入城时要比前军迟了近二刻,已是戌正三刻了。

南门非常顺利,郑庆熙麾下的白衣军在侍卫们抵达前,就入了城。等侍卫们赶到,发觉大势已去,便调转马头,急急奔回王城,路上被吴家私兵、各豪族私兵、郑府私兵分别缠斗,险些尽没,亏得巡查四城的第八大王指挥赶来救援,方开了一条口子,相携而逃。

天雄前军进行了追击,所获有限,毕竟侍卫们逃的够快,够早。其余诸军都得了郑庆熙的命令,各自徐徐而进。眼看着王城渐渐的近了。宿卫司的士兵们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进王城,所以离得稍近时,纷纷不自觉的缓了脚步,并且渐渐停了下来。

整个举事的队伍中,只有白衣军继续前进,直到离城门一箭之地时,传来原地休整的命令。伴随着白衣军们整理盔甲、检查刀剑、弓弩的声音,阵中再次施放焰火的声音,一枚赤红的火球窜上夜空,生生照亮了长景门的城楼。

接着,便是城北一颗与之相同的火球也飞入夜空。郑庆熙看到这一幕,只是雪白的胡子动了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喜。

他驱马向前几步,气沉丹田,中气十足的吼道:“我乃郑庆熙!”言罢,身边已是瞬间护了一层亲兵。他只是皱了皱眉头,便继续吼道:“以前是上将军!今晚,我就是个老头子!”

“要停止国贼搜刮的老头子。”

“要停止国贼苛待军兵的老头子。”

“要停止,让这个国家,不断衰败的改革的老头子!”

“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的,就打开长景门,不愿意和我一起的,就离开长景门。我等,不追究。”

静静的等待比急行军更考验军队的意志。长景门内外,一片死寂。忽然,王城北边隐约传来了喊杀声。诸军骚动。

郑庆熙默默的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左侧的白衣军令官见了,便喊道:“全军——起!”

铿锵的声音单调而又美妙,将诸军的躁动压了下去。紧接着便听令官继续喊道:

“全军——十步走!”

“行!”

哐哐框的声音响了八下时,传来了“全军——止!”的喊声。

砰的一声,白衣军跺地的声音让李民亨吓了一跳,刚才他已经有些睡意了,离着郑庆熙又远。

他慌忙望向白衣军,隐约听到“全军——二十步走!”“行!”的命令声,那群怪物就那么一步步的走了二十步,又停了下来。已经前进了三十步,城楼依然没有放箭。

接着是又一次二十步走。

“夺门!”令官命令一下,便有数名白衣军军士越众而出,手持炸包奔向长景门。

“轰”的一声,长景门已经化为了灰烬。

随着白衣军的穿门而过,其余诸军也鱼贯而入,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的守军早已撤走,完全是个空门了。不少军将暗笑自己刚才的紧张和怯场。对此次举事不由得又添了三分信心。


承宣殿。

王运看着跪在面前的李重楷,什么话也没有说。殿中诸臣也鸦雀无声了。谁能想得到叛军来势如此凶猛,派出去的几个指挥损失惨重。多数人已经不幻想击败叛贼了。

更糟糕的是,李重楷刚才急急忙忙的进来禀报,奉命把守长景门的第五大王指挥,未战而退,在右掖署附近驻守,既不过州桥,也不拦截叛军。

李重楷即便带了王命去要求该指挥指挥使秦不惑驻防长景门或是承宣殿,也没有什么效果,只有不到百名的士兵过了州桥来到李重楷处。

孤,失德如此么?王运很不甘心。他不是太平国王,他是经历过战火的,知道军心如此意味着什么。当耳边不断响起大臣们出狩东界的谏言时,王运心里想的却是:功亏一篑了么,改革是有利于高丽的啊。

这帮逆贼绝不会得逞。他在心里呼喊道。所谓老而弥坚,说的就是王运这种心性了。他从心里瞧不起那些武夫,从少年时期,到青年时期直至老年。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殿中央,看着伏地的李重楷,笑了笑。然后环顾诸臣,沉声说道:“诸位爱卿,今晚受累了。且随第二指挥去东界节度处暂避,待孤收拾残局后,你们再回来。”

一阵嗡嗡,絮叨之声。在表达了万分的不舍之后,诸臣移步承宣殿侧门,受了第二大王指挥的庇护,连夜自青玉宫地道出开京东郊,亥正时分方始得脱。一路颠簸、凶险之后,十停里只到了三停。见到东界节度使司旗帜时,诸人相拥而泣。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晚的王运说完那番话之后,便温言让李重楷起身,随他出了殿门。只见夜空中南侧一片火光,郑庆熙的兵马已陆陆续续的赶了过来。

驻守州桥的是第一大王指挥,王运手中的精锐。李重楷见状,连忙闪到王运身前,以防不测。郑庆熙等也见到了国王的仪仗。又向前走了两步后,他抬手让诸军止步。

“全军——止!”亲兵传令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军阵缓缓的听了下来,本来在后面的部队也自觉的铺向军阵两侧,渐渐的把州桥以南的王城填满。即使这样,依然有一半以上的部队停在了长景门外,不知所以。

“请陛下保重龙体。”李重楷见国王要举步向前,大着胆子向王运说道。

“嗯,孤只是想看看这逆贼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王运淡淡的道。

“请陛下赎罪。末将这就去冲阵,挫一挫逆贼的锐气。”

“去吧,将军浑身是胆啊。”

“遵旨。”

李重楷领了马匹,拿了兵器,也顾不得屁股上的伤,跃马前出,得得得,直奔郑庆熙等人而来。

郑庆熙正自思筹如何应对,忽见对面人群中疾出一将,面容不清,但来势汹汹,手持丈二马槊,头戴赤羽金盔。想来身上的铠甲也是一等一的。

破军之要在气。

郑庆熙知道王运在做最后一搏,便决定一丁点儿机会也不给他。

“稚虎,你来。”

闻言,身侧的全项奎便催动坐下良驹,一个人立,接着便挺身而出,奔向来将。嘴中应道:“得令!”

奔出几步,他便松缰提臀,探手提起兵器,一对金瓜锤。只见他左手持锤,自护前心,右手一锤缓缓晃动,双目紧盯李重楷,嘴里呼喝马匹,调节速度。

李重楷一路奔来,见叛军阵中出来一员将校,便暗自提气,小心戒备。待得见对手竟是使锤的,便更是谨慎,不与来将对冲,稍稍侧了侧马头,想要保持长兵的优势。

全项奎虽然武艺高强,却不敢轻敌。眼见来将要侧马刺击,便一紧马刺,良驹吃痛,腾地飞奔起来,这全项奎的爱马是宋朝名驹,端的神骏异常,两三息的功夫,便已至近前。

“嗨~啊!”全项奎大喝一声,两柄金瓜锤开山般的砸去。

“耶,啊,哈!”李重楷见来将马速陡增,来不及惊讶避让,便被欺近,对方抡锤砸来,气势汹汹,李重楷立刻暗叫不好,这厮是要砸马。当下挺槊刺出,直奔来将咽喉。正是攻敌所必救。但却被全项奎哐嚓一锤震开,这却不是李重楷武艺不精,全是夜战不清的缘故,二人本来都是伏马前冲,个头看的不真切,就是全项奎左手里那锤的位置,也是模模糊糊地。

二人这一交锋,却是斗了个旗鼓相当。全项奎力气大,李重楷武艺精。因此,这一照面儿,两边竟是平手,双方都是大惊。两人不待力气尽复,便又乒乒乓乓的打将起来。走马相击,李重楷吃亏太多,虽然总想驱马远避,但全项奎却是总能如影随形般跟随左右,这两柄大锤,舞得虎虎生风,仗着力气大,泼水般向李重楷身上要害招呼。李重楷苦苦支撑,心里便有些恨,这真是倒霉啊,早知道不逞强,将佩刀也带来就好了。这却是无可奈何之事了。当下双手翻飞,使其长槊那是泼水不进,噼噼啪啪,挡了下来。就是虎口震得生疼。

“呔!”两人斗得十数合,全项奎瞅准机会双锤并举,一股脑的打了下来。

“嗨~嗬——哇!”李重楷拼尽全力的一挡,双臂震得发麻,只觉得这胳膊、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竟似是火烧火燎般难受,接着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口血出来。

眼看抵挡不住,李重楷却是起了搏命的心思。便想拼着受一击也要腾出右手去拉霹雳投弹。却没想到全项奎力气尚足,见他兀自抵抗,生怕错失良机,边又加了把劲儿。

只听得“嘶律,嘶律律律”,李重楷坐骑一声嘶鸣,哀叫着便跪倒在地,接着便摔向了一侧。这一变故把诸人都吓了一跳。李重楷更是郁闷非常,霹雳投弹被压在马身下了。全项奎一愣,接着便弃锤探身,一抓,一扭,腰劲儿一发,大喝一声“来!”将摔得晕乎的李重楷,生擒了过来。

回到阵中,将李重楷往地下一扔,全项奎便向郑庆熙行礼,恭敬的道:“卑将幸不辱命。”

“好。回阵吧,可以过桥了。”郑庆熙和蔼的说道。

原来刚才全、李二人打斗时,郑庆熙已命人自东西两侧过河,算算时间,也要兜至诸侍卫的侧后了。

以白衣军为首,诸军便开始行动,向州桥而去。不久,果见国王仪仗动摇,自东西两侧各传来喊杀声。白衣军闻声加速,出击州桥守军。守桥侍卫因为后方有变,人心不稳,被白衣军一击得手。想要反抗的也是金乌融雪般一触即溃。

王运努力保持着威仪。看着身边的侍卫渐渐减少,心里就想滴血一样的疼。就在此时,承宣殿后突然出现了两路大王侍卫。王运急忙奔向东侧的一路,连仪仗也不顾了。没成想,这两路竟是第三大王指挥指挥使万重和第十大王指挥指挥使车佐旻。

“何来之迟也!”崔万年见到万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王城西北的御花园里,二十几个侍卫警惕的看着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他们。为首的一人,正是天雄中军都指挥使闵孝绪的三弟,闵仁绪。他和几个相熟的侍卫发觉文华门守军开门通敌后,便和几个失了指挥使逃回的侍卫躲到了这里,巧的是,竟是遇到了带着世孙出来偷瞧烟火的宫人、侍卫们。二十几个人一通消息,都是吓了一跳。当下便由闵仁绪做主,都躲到了御花园里,细思对策。

几个胆小的宫女在那里窃窃私语,闵仁绪没有去管,倒是他的亲兵闵二德过去时,听了一句地道的话,回来报了给闵仁绪听。

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闵仁绪当即便将宫女擒来逼问,计划得了密道的消息后,便先逃出城。哪想到那个宫女不是个省油的灯,竟是有多少说多少,听到后来,闵仁绪都浑身冒汗,抿了抿嘴唇,当即杀了那个刁妇灭口。才带着一干侍卫,抱着世孙睡觉的宫女离开了御花园。


“地道。坏了,是地道。”朱洵就像顿悟似的自言自语道。想到自己被人当猴一样耍了半宿,就气愤非常。也不管魏捌的嘱咐,径自要回家。恰逢诸家私兵清查改革派文臣府邸。他这一路也是颇多坎坷。险些让人捉住。就在被撵得到了西城门附近时,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空屋子,进入躲了起来。心里疑惑也没人解答,加上夜深人静,也就渐渐睡去了。

迷迷糊糊中,听的有人说话,朱洵才想骂娘,便立时想起还有人在追捕自己。便屏声敛气的望向院中。

一个,两个,三个……八个,九个……

嗯,怎么又出来一个?朱洵想到这儿,揉了揉眼睛,现在已是子正左右,天空中终于有了些许月色。他仔细分辨之后,竟是脱口而出:“怎么又是地道。”

想起捂嘴时,已经晚了。院中诸人听的响动,低声喝道:“什么人!”说话间,便将一个女人团团围住,缓缓退向门边。

王城里渐渐恢复了平静,宿卫司诸军在捕押了宗室男子后,便退出了王城,只在四门之外警戒。白衣军仍然坚守在承宣殿,为王运和郑庆熙两个人的对弈陪侍。

金玉成按剑执鞭,下马后快步走进承宣殿,向郑庆熙行礼后。禀道:“禀元帅,末将无能,还是没能找到。”

“嗯,下去休息吧。无碍大事的。”郑庆熙虽然如此说,但持子的右手还是颤了一下。王运自然看个清楚。假装闭目思筹,心中暗乐一下,便又面无表情的下子,持子。

殿中子正的钟声敲响不久,全项奎就自殿外进来禀报:“禀元帅,西城门刚才放了焰火,有人硬闯城门。末将私自揣测,极可能是世孙一行。”

“嗯,你点一百兵去追。再命前、后、左、右等四军分出一半人马去四个城门把守。”

“金贤侄。”

“末将在。”

“你自领军为稚虎后援,径直出南门,截断去江华岛的道路。若有什么艰难,还要你多担待。”

“末将遵命。”金玉成不怕郑庆熙责骂,就怕这次疏忽真的酿成大祸。

二人一同躬身道:“末将告退。”便双双出殿,点兵出征。

朱洵虽然箭术精湛,但搏斗擒拿实非所长,被几个壮汉一顿老拳,只得说了身份。那群壮汉听了也是一愣,接着又是一顿打,打得朱洵直吐酸水。几人确认朱洵没有说谎后,才将他松了绑,上了药。叙说起来历来。

这一顿好打,朱洵是记恨上了,心想见了恩公,可得好好告这一帮混账,押来捕盗厅……正自想着报仇大计的朱洵被随后听到话给弄懵了。

叛乱?造反?逃跑?世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朱洵想到。想骗我?

晕头转向的朱洵终于搞清楚他卷进了保君王,扶社稷的壮举后。懊恼的他就脱口骂道:“去……”只说了一个字,结果扯动受伤的嘴角疼的把后面三个字咽了下去。闵仁绪等人以为他答应了。都高兴的很,毕竟这是自开始逃跑以来,唯一振作人心的事。就这样,朱洵被拉上了护卫世孙的战车。

朱洵无奈下,随了众侍卫踏上亡命路。到了西城门附近时,他还想建议诸人来个打草惊蛇,敲山震虎什么的,减少些出门的损失,没想到侍卫人等都怕夜长梦多,一致同意抹黑接近,直接硬冲。他连呸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群勇士拉着冲了出去。万幸的是,西门是郑府夺下来的,驻扎的也多是郑府私兵,这些人是对叛乱最有信心的,又因为一直太平无事,所以松懈了些,竟是让一干没头苍蝇般的侍卫得了手。硬冲出了西城门,竟还抢了两匹马!

当然,诸侍卫也死伤了七八位,关键的是,那个宫女背部中了一刀,眼看活不转了。西城门守军又发了火号,这醒来的世孙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停。黑夜里,这声音就是催命符。本来因为这些傻侍卫不听自己的建议硬冲就恼怒的朱洵,听到这小子竟然哭个不停,直要陷他们于死地,气不打一处来,抢过世孙便是一声大吼:“闭上鸟嘴!”

喊完后,四周静的吓人。世孙可能是吃了这一声吼,也可能是见到朱洵的变形脸骇过了头。竟是真不哭了。诸侍卫则是被朱洵的那句话吓着了。还是朱洵反应快一些,抱着世孙,直接大步向林子里飞奔,余人见了,也只得跟上。各家私兵得了消息,分批自西城门出击,追杀一干人等。却没料到碰上了朱洵,在林子里被绕晕后,还被抢了马,望着绝尘而去的诸人,气的这些追兵直骂娘。

待得全项奎领着白衣军中的一百好手经过时,朱洵诸人已跑开了近两刻种。

全项奎当即令人循迹而去。黑夜难辨,好几次都要停下思虑很久,才能确定方向,全项奎知道,这帮侍卫中有匿迹隐踪的高手。

这位高手现在很不好过,刚刚经过一片田地时,被人暗算中了一箭,虽然逃的及时,也没中要害,但还是让朱洵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加上怀里的小家伙搂着他的脖子睡大觉。更是疼痛难忍了。

又失了两个弟兄。朱洵心里想到。这帮侍卫倒是好身手,只是人太少了。刚才那波人至少五十个。为了让他们逃脱,那两个人拉了霹雳投弹阻敌。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朱洵心里想到。

正好闵仁绪从前面探路回来,他便打了打手势,请他近前说话。

“闵老弟,弟兄,弟兄们大都受了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朱兄尽管说。”

“是这样。我寻思,咱们回头往南走比较好。”看着闵仁绪没搭话,朱洵便继续道,“你看,咱们只要一往南走,便会碰上硬点子,损失弟兄,一往东走,阻击便,便要轻,轻得多。”说到后来,有些吃力。“我就想,这要是打猎,你肯定也会赶着你的猎物往你的陷阱走的,对不对?”

“说的对,朱大哥。所以,逆贼越是不想让我们走的地方,就越是要走。”

“呵,呵呵,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朱洵咳嗽了两声。“往东走,咱们都知道是要去东界节度那里,逆,逆贼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向南走能去哪,我就不知道了。所以,还要你拿主意。”

“南边儿?全罗道?不对,我哥哥说李家父子也不可靠。忠州本家也护持不了我们。这江湖之远也不是那么好去的。”闵仁绪嘟囔道。

“江湖,等等,江,江华岛!”闵仁绪几乎是喊了出来。“逆贼竟是怕我们去江华岛。”说着说着竟是笑了出来。

“很好么?”朱洵对这些完全不懂。其余人看到他俩说了一阵,闵仁绪竟然笑了出来,也都围了过来相问。

“诸位,这件事情还大有可为。”闵仁绪忍住笑意,“原先我等都以为这次郑逆反叛,宋朝那里也是默认的。刚才朱兄一番讲说,竟是发现这些贼子根本不敢让江华岛知道!”

“莫,莫要戏弄我,明明是你自己讲说的。”朱洵连忙撇清。

他见众侍卫都欢喜的很,便知道这事是个好消息!

接着众人议了南行的章程。便掉头出发,先前两道拦截冲的还算顺利,只是一个侍卫挨了一刀,让众人信心大增,这说明追兵确实没想到他们会杀个回马枪。

但接下来的两道拦截,就惨烈的多。折了近一半的人手才将将冲出,沿着小道不断的向礼成江靠近着。

王城里的郑庆熙正在闭目养神,棋局已经完成,官子后,王运大败亏输。此时,诸将也纷纷来到承宣殿里,请示事后的行止。郑庆熙却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是在那里等着什么。


王运看着郑庆熙,心里堵得慌,不断地自责、愤恨交织着折磨着他,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他不希望王家失败。更是想不明白,这群武班怎么敢造反。自己难道对他们少了赏赐么?虽然裁汰军队,拖欠军饷,但武班们的薪饷和赏赐不但没有断过,而且还很准时。

这种纠结渐渐的把他退向悬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造反?这个问题挥之不去。

终于,他再也按耐不住,走向殿中诸将,狂怒的问他们:“你们为什么造反?为什么?孤待你们不薄,恩赏不断,你们就这么忘恩负义,要弑君乱国么?”

没人回答他。就像他什么也没说。

“王上,你自己想吧。”终于等来了一个答案。王运听到了崔万年的回答。

“告诉孤,告诉孤,为什么?”王运使劲摇着崔万年的躯体,他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你不读书么?”

“书,什么书?儒家经典里哪一部讲过臣子该造反?你们才没读过书吧,四书、五经,《论语正义》,你读过么?孤都读过,没有臣子该造反这一条!没有,从来都没有!”

“我读的少,只读过《论语正义》和《天命有司》。”崔万年看向王运的眼神就像看向做错事还想撒谎掩盖的小孩儿。

“《天命有司》?那里面说臣子应该造反?”

“不,那里面说的和孟子的‘民重君轻’差不多。它强调国家轻徭薄赋,让百姓安居乐业是必须做到的义务,不是额外的赏赐,百姓不应该感激国家做到了,而应该批评国家没做到。因为国家运转,宗室、将相所费,具是民脂民膏之所成。没有百姓的徭役赋税,就没有将相君王的官帽、王位。”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您自己将王位掀翻的。您盘剥苛民,任用奸佞,只知丰盈府库,不知体恤民力。删节军费,军队疲败,无力保护百姓。您民心、军心具丧,我等不过是为民请命,拨乱反正罢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武夫也读书么!好,好啊。你们知道改革的要点是什么么?你们以为不改革高丽就可以轻徭薄赋么?你们因为一本书,别人的几句话,就去造反么!蠢材!”王运大声呼喊,想要一抒心中郁结。

“王上,稍安勿躁。”郑庆熙终于开口了。

“这些人,”郑庆熙睁开眼睛,一一扫视诸将,“有的是为了名,有的是为了利,有的只是为了义,甚至有像崔贤侄这样为了一个远大的理想的。我等起因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停止你的改革。”

“这些孺子不知道改革的因由,你也不知道么?”王运盯住郑庆熙的眼睛问道。

“不管初衷如何,还是停止吧。如今我来作这恶人,总好过别人来。安心等待吧,王上。”

当朱洵一行人狼狈的逃到礼成江江畔时,除了世孙,就只有九个人了。朱洵是伤最轻的,只是先前右肩中了一箭。闵仁绪左臂中了一箭,右腿挨了一刀,好在创口不深,但片刻间也止不住血。其余诸人轻则两箭一刀,重则行将昏厥,只是有马匹拖着罢了。

朱洵率先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头前探路,熟睡的世孙已用长衣兜起挂在马颈上,由闵仁绪照看着。他们到得地方是一片乱石地,在河岸边散落了各种石头,让路非常难走。朱洵知道如果要过礼成江,这些人游是游不过去的。需要渡舟,至少也得是木筏。可是遍寻河岸十数丈,都没有木头。朱洵越发的焦急起来,追兵并没有被甩开太远。

金玉成现在很生气,真想宰了闵孝绪!但也就是心里想想而已。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行,真要是杀了他,天雄中军只怕就没了,贺疯子、鱼大头只怕会不死不休,想到这里,浑身又打了个颤。闵家真是净出混蛋啊。刚才回报的手下,说看见侍卫中有一个好像是闵孝绪的弟弟,闵仁绪。一家混蛋。想到这里,便又呼喝身边的骑士,继续搜索追击逃敌。

全项奎早就和他合兵一处,只是金玉成自觉这漏子算是他惹出的,不想别人来堵,尤其是全项奎来堵,所以一直没让他们出击,全项奎也不闻不问,只是跟在金玉成身边,走走停停,蓄养马力。待听得天雄中军的回报,称侍卫们已不足十人,而又不知所踪时,他终于开口了:“仲功,元帅既有令,我等不便耽搁,我自带人,去礼成江畔寻找,咱们举火为号,莫让贼人得脱。”说罢,只一拱手,也不理金玉成反应,便策马疾驰,奔向江畔。

“子逾兄,子逾兄!”金玉成喊了两声见没了应答,也催促诸人一同赶来。不再安排人手防止侍卫们向东逃窜。东界节度使总好过江华岛知事。

皇天不负苦心人。

朱洵几人渐渐往上游而去,竟然找到了一片竹林,当下不敢耽搁,除了晕厥的一人外,其余人等都坚持下马参与制作木筏。众人虽然多通水性,但这扎竹筏,那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腰带,马鞭,缰绳,笼头,汗巾,碎裂的披风,凡是能找得到的事物都用来捆扎了。虽然朱洵早先对砍树这活计熟得很,但用左手执刀,来砍竹子还是费了半天劲,竹子虽多,但并不集中。一通忙活后,有两个来自第六大王指挥的侍卫累的伤口迸裂,险些疼晕过去。朱洵将二人扶至马边,方才回身继续这项保命的活计。

急急弄好竹筏,还来不及庆祝,朱洵忽然伏地,然后说道:“不好,追兵来了!得有百骑。快上筏子!”

先前的第六指挥的二人,见几人过来,对望一眼,便高声道:“兄等先上筏子,我等还可骑马一战,今日之事,如不成功,先前的弟兄便都白白死了。”

“别胡说,好兄弟。有天看着,有地收着,我等绝不会白白死的。贼子们就是再猖獗,也拦不住我们。必胜!”闵仁绪说道。

“是。”二人低头应道。闵仁绪知道眼前二人一心求死,也不多说,走到那位晕厥的侍卫马前,喃喃道:“对不起了,兄弟!”然后便给了那马一下,让马吃痛载着那个侍卫渐渐跑进了远处的黑夜里。

这时,远处已见得到火把处处,正沿岸逼近过来。其余人刚刚将两位断后的侍卫扶到马上。两边互道保重后,便将竹筏踹入江中,由闵仁绪在筏上护卫世孙,其余五人则入水推动竹筏。闵仁绪将包裹世孙的长衣系好,便弯身拿起一根长竹竿,去用力撑筏子。

全项奎于马上听得江水划动的声音,便知不好,立刻大声命令道:“放火号!”

“准备火箭!”

白衣精锐闻言,纷纷两两配合,制作火箭,全项奎倾听江水流动的变化,据此循声而动,不断往下游而去。

待金玉成带人汇合时,白衣精锐已经制作火箭完毕,跟随全项奎左右。

全项奎将实情告诉金玉成后,后者暗叫不妙,若是让这些人上了江华岛,那便说什么也追不回来了。

“仲功,我先让弟兄们放火箭,你家人手看准了便一股脑的射将过去,定要让他们死在江上才好。”

“都依子逾兄。”金玉成答应后,便命令诸人弓箭准备,瞅得江中人物,直管放箭。此时两人都顾不得前前后后五百余人,手持火把,半夜出现在江华岛对岸,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就算再坏的后果,也比让这些家伙逃进江华岛好十倍。不,百倍。

“娘的,这群跟屁虫倒是追的挺紧”朱洵眼见追兵势大,就开起了玩笑,让诸人振作一番。

“要小心他们放火箭。”说话的是个瘦小的侍卫,唤作周翔。

“嗯,有理。”闵仁绪和朱洵同时应道。说着闵仁绪便弯身将后心向北,躺在木筏上,用手臂护住身前两尺处的世孙。

“放火箭!”

“准备。放。”

十数支火箭之后,是大量的弓弩箭支飞向江心。因为是边追边射,头一次一支也没有中,第二次倒是有一支中了木筏。接着的三四次都没有效果,反而越射越差。倒是有过几支火箭落到筏子上,但旋被诸人清除干净。眼看火箭用了一半多,还没有效果,全项奎心中着急,便亲自执弓,发令道:“这次我来,放火箭!”

只见数十只火箭将江心耀红,在团团火光下,是一个脆弱的小筏子和几个起起伏伏的身影。全项奎凝目审视,右手搭箭,右臂一拉,弓弦急弯,只听“嗖”的一声,羽箭飞驰而去,直中闵仁绪右胸,“噗”的一声,穿肉而过,引得闵仁绪喷出一口鲜血,浑身无力,手臂也从身前世孙的身上滑落,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想起了哥哥的声音,父亲的声音,指挥使的声音,还有朱洵的声音。“闵老弟,闵老弟。”他很想说我没事儿,但别说嘴巴,就是眼睛耳朵也渐渐的不听使唤了。

“娘的,混蛋。”朱洵无力的骂着,眼看着闵仁绪咽了气,他却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夺去了闵仁绪的命,他不识字,就算识字也看不见那箭尾的落款。

全项奎并没有停下来,他晃了晃臂膀,又抽出了一支箭。

金玉成目瞪口呆,这就是军中第一的含义么?骑马射浮舟?莫不是鬼怪俯身。这是金玉成头一次用敬畏的眼光,看他父亲以外的人。

“放火箭!”

又是搭箭,拉弦。离弦箭,追命符。

朱洵几人还没来得及从丧失闵仁绪的悲痛中缓过来,就有一波火箭飞向天空。

“快,快向南推,用力,那厮臂力强的很。”朱洵大声吆喝着,带头用力将木筏向南推去。他们为了方便渡江,铠甲,弓矢都已舍弃。此时若是中箭决不能如先前般轻伤而已。

“嗖!”

“噗!”

“呃,”周翔中箭后竭力忍住呼痛,不顾自身伤势,硬撑道:“我不行了,射,射手定,定是‘稚虎’。快走!”说完,眉头一皱,松开了握住竹筏的双手,安静的沉入了水中。

朱洵等四人闻言拼命划啊,推啊,让竹筏越来越接近南岸。“‘稚虎’他妈的是谁,个王八蛋,老子非宰了他不可。”朱洵不甘心的问道。

“嘿,军中第一,全项奎。全忠勋的三子。朱大哥宰这羔子时叫上我。”回话的是权知礼。

军中第一?朱洵对这些并不关心。今晚之前,他对当兵的不怎么看重。但现在他总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意味着两条人命,在隔着二百多步的情况下被夺走的!

他们并没有安全很久,第三次火箭又升空了。弓弦响后,这次夺取的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侍卫的姓名,叫做京重远。

筏子行驶的慢了下来,月色下的竹筏表面,世孙依然在酣睡着。三人努力的推着竹筏,争取在下次弓响前,多前进一些。

全项奎已经下马,刚才两次的射击已经发现小贼们不再顺江而下,而是奋力向南岸划去。说不得要下马步射,尽早了结他们。

休息十数息后,全项奎再次举起了弓。

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动作后,权知礼沉入了水中。

一个浪头过来,盖过了他的身躯,也将竹筏向南岸又推进了一些。

没有时间了!朱洵和仅剩的侍卫千攸宗拼命的踩水,推筏子。

没有时间了!全项奎看到了江华岛上的点点火光正向岸边靠近。顾不得休息,深吸一口气,再次弯弓搭箭,在火箭的帮助下,射中了千攸宗。

这次因为举箭仓促,距离较远,羽箭劲力稍弱,千攸宗并没有当场毙命。一直跟着朱洵划了好一阵才因为力竭,趴在筏子边上渐渐的冷死了。

虽然节约了火箭,但剩下的还是不足以照亮那么远的地方了,全项奎射完第三箭便命令白衣军制作火箭了,但此时还没有制好。

眼看着江华岛宋军靠近了岸边,全项奎终于忍不住催促起来。好在白衣精锐已完成的差不多,当下便点起了数十支火箭,只等全项奎的命令了。

当火箭照亮夜空,看见那远远的筏子时,全项奎想要放弃了。宋军已经发现了小贼和筏子,并在设法拉他们上岸!

决不能放活口上岸。全项奎瞬间冷静下来,这次他拿了一副上了箭的弩,便瞄向了竹筏上的朱洵。当朱洵抱着世孙挺身起立时,瞄向朱洵头上三寸的全项奎扣动了扳机。

江华岛驻军的严都头发现朱洵时,已经冻得迷糊了。但听到“江华岛”三个字时,他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竭力说着宋话:“郑、庆、熙叛乱,金、永泰叛乱,全、全、项、奎叛乱,筏、子上,是高丽、世、孙。”

这些话耗尽了他的大部分力气,严都头大声问道:“你是谁,受伤了么?”

“我,我,”他忽然来了精神,“筏子上,是高丽世孙。我是捕盗厅朱洵。请保护好世孙,我等无能。”说着便将筏上的世孙搂起,就在将世孙举起递给严都头的一瞬间,突然如败絮般向前飘动。严都头手臂一场,堪堪接住世孙,回身交给身后兵士,并命令道:“放火号!”

“噗!”一个礼花式的焰火飞上半空,随即传来了火炮的轰鸣声。吓得全项奎等人翻身卧倒在地。忽听对岸传来呼喊;“尔等已入江华岛防区,速速退开,否则便要放真炮了!”

北岸诸人闻言,不得不上马离开,带着功败垂成之感返回开京。

这厢严都头到江边看了朱洵的伤势,一支钢弩,穿腰而过。已是神仙难久了。严都头蹲下,伏耳于朱洵嘴边,听到他呢喃到:“报报、报……”

“报仇么?”严都头轻声问道。

朱洵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严都头缓缓起身,平静的说道:“我答应了。”

接着便领兵抱着高丽世孙回营,前往宋驻高丽使节林玮儒处禀报。


早些时候的承宣殿。

郑庆熙和诸将正静静的等待着全、金二人的回报。忽然殿外一阵响动,当先进来一名浓眉军将,上前向郑庆熙行礼道:“元帅,末将幸不辱命,澄源寺虚度大师已经请到。”

郑庆熙终于面露笑容。连忙起身等候虚度和尚进殿。

“阿弥陀佛!”虚度进殿后先是宣了一声佛号。

“大师可是预见到我等顺利,才来的么?”崔万年对和尚一律没有好感,便出言讥刺道。

虚度没有答话,先向殿中的王运行了礼,才起身回复道,

“不是,”虚度摇了摇头,“贫僧来观各位败亡。”

“贼秃……”

“报,禀元帅,江华岛方向升起焰火。”

“报,禀元帅,金将军发了失败的焰火。”

“还请元帅早做准备。”殿中诸将神情各异,但都同声的向郑庆熙谏言道。

“砰”的一声,郑庆熙将一个茶碗扫到了地上,立在原地,仰首自问道:“高丽的劫难,要开始了么?”


宋,江华岛。

林玮儒在灯前再三检查了书信的内容,确认无误后,将信件折好,装入火封。交给专人,待一个时辰后天亮,就发船递往登州官驿。

信中一句是“此千载难逢之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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