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到了第五声,我终于挪起自己倒在椅子上的身体,去开门,拿外卖。从椅子到门口的距离大概是十步,但心情却变了不止十种。从最开始的懒得起身,到隐隐作痛的胃控制了大脑,再到有人来投食的兴奋,到门铃响了第三声的烦躁,最后到又吃了一顿外卖的自责。个中情绪,不吃完这顿黄焖鸡米饭怕是写不完的。
人的味觉是有记忆的,我还能想起舌尖碰到某种特殊味道的酸梅汤时,瞬间就回到了十岁的夏天。把酸梅汤放在冷冻室里,冻到全凝固成冰块,拿出冰箱,放三十分钟,一部分化成了液体,中间一大块冰块,汁水全在液体里。插进吸管,用力吸一口,浓到有点苦的味道,却是那个夏天最甜的一口了。喝完了再啃一啃冰,用体温把剩下的一点点甜味化到舌尖,完美。
然而吃到这第一口黄焖鸡,我的第一反应,难吃,比机组餐还难吃。世风日下,外卖app上的红包越来越少,东西却越来越难吃,没有灵魂!我眨了眨眼,确认自己不是在吃机组餐,庆幸的是我真的不是在飞机上。记忆就是这样,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用最锋利的那根线,绞死了你的平和、期待和满足。
记得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坐在后面观察员的座位(Jump seat),A320驾驶舱的空间不大,坐在观察员座位是伸展不开腿脚的。到了饭点,乘务员们会帮忙把饭热菜热好,放在餐盘里,拿到驾驶舱。我就把我的餐盘放在大腿上,在逼仄的空间里,用塑料的叉子,叉起各种食材,喂饱自己。
有一次上海飞重庆,我把属于我那份机组餐吃完,连青椒这种辅料都不剩一点。锡纸包着三人分享的面包,不知道是因为机长和副驾驶不想吃,还是因为觉得我看起来比较饿,他们都说不吃,也都都被我吃完。
副驾驶师兄说:“兄弟,胃口不错啊。”说着看了看我的餐盘,像是在看我的菜是不是比他的要好吃一点。也对,法律是规定了机组不能吃一样的饭菜,为了防止机组同时食物中毒,却没有规定不一样的饭菜要一样好吃。
我差点没用手遮住餐盘,似乎是我得到了一个没什么用的超能力,还是不让别人知道比较好。吞下口中的面包,才腾出口腔对他说:“没有没有,我是觉得没有那么难吃啦。可能是因为从小和爷爷一起生活,而爷爷做的饭菜并没有很好吃。”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哪能想到有一天我也像前面的副驾驶师兄一样,对坐在后面的观察员兄弟说出同样的话呢。人还是原来的人,食物也是原来的食物,什么都没变,你说,究竟是什么变了?
机组餐,各个公司有各个公司的餐标,我们公司的标准是每顿50元人民币。虽然大体上各公司各机场差不太多,但各地还是有有各地的风格,川渝偏辣,上海偏甜,日本的精致,泰国的重口。
有趣的是哪怕每个地方的口味都不一样,机组餐拿到驾驶舱的一瞬间,每个机长的反应却是一样的,看一眼餐盘,或是摇摇头,或是给我一个神秘的微笑,确认眼神。尝是一定要尝一口的,这是一种仪式感,思考“要不要吃”这种问题实在太费脑了,不如先吃一口。
有的时候偷偷在各地机场买一点美食,或是吃点自己带的东西。偷偷摸摸的,是因为法律规定,执勤期间不能吃机组餐以外的食物,也是为了防止食物中毒。那次和哥斯达黎加的机长里奇飞行,他跟我讲他好几个女朋友的故事,到了饭点,里奇拿出他从祖国带来的罐装炒豆。墨西哥中美洲风味的炒豆,让我想起菲尼克斯鹿谷机场候机楼马路对面的的墨西哥小餐厅,8美元一个大大的肉卷,还有一碟玉米片,饱腹又美味,是在美国时候经济拮据的我为数不多的享受了。
现在却是不敢自带东西吃了,一方面是因为有机组被查到吃外带食物受到了处罚,另一方面是因为外面的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色味俱佳、垂涎三尺、念念不忘,那不是祸水是什么,不利于航空安全。
忘了是哪次航班,我第一次觉得机组餐难吃到难以下咽,甚至对这个盘子还有装食物的锡箔餐盒产生了抗拒情绪。我开始知道,我不得不在工作的时候吃机组餐,并且别无选择。当这个想法越来越明确,我的味蕾也开始对机组餐越来越抗拒。
直到三月的一次航班延误,正好是饭点,机组餐又实在吃不下,于是和机组几个人,去航站楼吃了一晚面。因为放了两小块牛肉,所以叫牛肉面,油腻,面条也不够筋道。放在平时,这辈子都不会吃这种面的。然而在工作的间隙,我却把它的汤都喝了。会不会味蕾抗拒的并不是机组餐,而是“不得不”这三个字?
罗素写过一句话:Love can flourish only as long as it is free and spontaneous; it tends to be killed by the thought of duty. To say that it is your duty to love so-and-so is the surest way to cause you to hate him or her.(爱情只有当它是自由自在时,才会叶茂花繁。认为爱情是某种义务的思想只能置爱情于死地。只消一句话:你应当爱某个人,就足以使你对这个人恨之入骨。)
我觉得我可以把这句话改变一下。
我:Food can attract only as long as it is free to choose;it tends to become shit by the thought of duty. To say that it is your duty to eat so-and-so is the surest way to cause you to hate it.(想吃啥就吃啥的时候最好吃,不得不吃一样东西的时候,哪怕它再好吃,都不好吃。)
放下手中的黄焖鸡,和其他比起来,其实也不能算难吃。只是到了饭点,懒得做饭,又没有人叫我出去吃饭,那我就成了不得不吃外卖的人了。如果我规定黄焖鸡不得不好吃,那它也成了不得不好吃的黄焖鸡了。如果国家规定机组餐必须好吃,那它也成了不得不好吃的机组餐了。
手机震动,方大航发来消息。
“晚上休息吗?一起吃饭。”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