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初中时因为家离学校太远,而本市学生又不让住校,只好在学校旁边租房住,学区房房租之贵,令人发指,我爸妈都是普通职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只能跟人合租。
我有一远房表哥,他和我表嫂两个人刚好在我初中食堂承包了个小档口,卖重庆小面,为了照顾生意方便在学区房租了套房子,我便跟他们一起合租。
表哥和表嫂都是从老家来的,文化程度不高,初中刚毕业就一起出来讨生活了,但人特朴实善良,对我这么一个八竿子远的表妹都特别照顾,先前说什么不肯让我摊房租,我妈背着他们直接给房东了。表哥和表嫂每天中午让我去他们档口吃免费午餐,不去要急眼的。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一直到现在我听见要吃重庆小面,撒腿就想跑。
表哥长得其貌不扬,身高更是不打眼,加上鞋垫子估计也只有175,但表嫂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漂亮,尤其一双眼睛,神似赵薇。
所以我一直闹不明白我哥是咋泡到我嫂子的,每次我追着问的时候,表哥就眯起一双细长的眼睛,老神在在地神秘一笑,“靠魅力!”
我翻个白眼,你当我瞎啊。
我问表嫂同样的问题,表嫂说,“因为不吵架。”
他俩的确很少吵架,但我私以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相处之道有多高级,纯粹是因为我哥嘴太笨,我表嫂又是标准的重庆妹儿火辣脾气,表嫂蹦了八百个字出来了,表哥还没憋出来八句,这种架,显然是吵不起来的。
02
食堂早晨人不多,学生们贪睡,一般早晨都是对付个包子油条,边走边吃了,所以哥嫂清晨的生意不是很忙碌,一个人也能忙得过来。
所以表哥总会让表嫂多睡一会儿,自己却不到六点就出门,表嫂就会和我一起四脚朝天、人事不省地睡到七点半。而且表哥起床的时候动静总是特别轻,生怕把表嫂吵醒。
虽然表哥没有能力让表嫂过着多么大富大贵的日子,可是却尽了一切可能让她过的更舒适,我一直觉得表嫂很幸福,不管是她毁容前,还是毁容后。
没错,后来表嫂毁容了。
那个年代天然气还不普遍,食堂的标配是煤气罐,这种东西在炎炎夏日特别危险,尤其我们那儿最热的时候能直奔40多度。
那天尤其热,热的我中午看着红汤小面差点跪下,可是楼下卖小炒的生意很好,素炒油麦菜什么的成为夏日大热门,排着长长的队伍。
兴许是因为那天生意太好,下午煤气罐就出了问题,那天下午上课铃刚敲响没多久,忽然听见食堂方向轰的一声巨响,我脑袋嗡的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跑了出门。
等我跑到食堂的时候,食堂一楼已经是一片火海,我连十米都跑不进,保安拉了警戒线,不让我们靠近。消防车还没到,只有几个保安在用消防栓的小水柱徒劳的远远灭着火。
“表哥!表嫂!”我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绝望地看着一片烈火,特别愧疚中午的小面怎么没有吃完。
03
表哥表嫂的摊位在二楼,几乎所有二三楼的工作人员都聚集在了三楼的窗户口,我使劲儿喊啊喊,终于听见了表哥表嫂的回应。
宿管阿姨从宿舍拿了很多被套被单出来,想在楼下拉安全网让他们跳下来,可是火势太大,我们没有水枪之类的保护靠近不了,好在消防队来的很快,可他们一来就把我们都赶到了一百米外,因为楼内有不少煤气罐,随时可能再爆炸,太危险了。
消防员到了以后,火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但是因为二三楼的工作人员人数比较多,通过一楼疏散的危险太大,所以消防员拉了安全垫,让他们快速往下跳。
表嫂特别恐高,平常站在凳子上都脸色发青,我远远地看着穿着白色围裙的人一个一个往下跳,心揪到了嗓子眼。
后来听表哥说,因为表嫂恐高,怕耽误别人的时间,他们两个是最后往下跳的。表嫂站在窗户边,怕的厉害,脸色纸一样白。
磨蹭了半分钟表嫂还是不敢,表哥情急之下,一把把表嫂护在怀里,脸埋在自己胸前,安慰一声,“梅子别怕。”抱着表嫂就跳了下来。
可是他们毕竟跳下来的太晚了,刚落到垫子上,一楼的煤气罐就发生了二次爆炸,火焰轰然,猛地一下窜出来老长的火舌。
表哥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表嫂护住,整个背都被火燎着,表嫂大部分都没事,可是头上的卫生帽坏了事,一下被点燃,化纤着起来简直不讲道理,一瞬间表嫂的头就被火焰盖住。
一旁的消防员赶紧拿灭火器朝着他们喷,可仍旧太晚了,表哥整个背部被烧得皮肉模糊,衣服和血肉搅和在一起,触目惊心,而表嫂的脸……我看见第一眼时,眼眶唰地泛红,眼泪几乎止不住地往外冒。
04
我本以为表哥伤的更重些,可其实并不然,表哥背部的烧伤看着严重却没有伤到真皮层,医生说过个一两个月自己就愈合了,表嫂虽然烧伤面积小,但是脸部的皮肤太薄,是重度烧伤,靠植皮才能恢复。
我被表哥表嫂照顾了快三年,那个时候只要一有空就往医院跑,我妈妈也特地请了假来照顾他们,表哥一看见我就板起脸,把我往外赶,“去去去,马上就要中考了,赶快回去学习!”
表嫂则情绪十分低沉,跟谁都不说话,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表哥那个时候也行动不便,却每天都要去看表嫂三四遍,可表嫂不说话,直到三个星期以后,表哥背上的伤结了一层痂,眼见着快要好的时候。
表哥正给表嫂削苹果,表嫂忽然开口,“板凳,家里还有多少钱?”
表哥削苹果的刀一顿,慌忙挤出一个笑脸,“多着呢,别发愁。”
“我们离婚吧。“表嫂忽然说。
“你说什么呢你!”表哥啪的一声把刀和苹果同时重重拍在桌子上,这是我第一次见我哥对我嫂子发火。
嫂子红着眼眶,“板凳,你别傻了,我的脸坏了,头发也长不出来了,你当初不就是图我长得漂亮吗,现在没了,都没了!”
表哥几乎是嘶吼着说话的,“我不在乎,只要你人还活着,你就是我婆娘!”
表嫂几乎要哭出来,表哥顷刻间软了下来,半蹲在床前,手忙脚乱地想替表嫂擦眼泪又害怕碰痛她,“梅子你别哭,你别哭,医生不让哭,说会感染的。”
可是生活很残忍,不会因为爱情退让半分。
学校食堂是承包出去的,出了事承包人就跑了,表哥表嫂没有医保,学校出于人道每个伤者赔偿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是刚过一个月这些钱就不够了。
05
表哥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表嫂虽然也好转了些,可是仍然比较严重,医药费跟流水一样往里砸,两个人苦心经营多年攒下来的几万块钱,根本经不住折腾。我把我所有的压岁钱都拿了出来,妈妈也把给我攒的上大学的钱拿出来了一半,可是加上后期植皮什么的,都不过是杯水车薪,钱跟流水一样下掉。
那天,表嫂忽然拉住正在给她放松腿上肌肉的表哥,“板凳,我们出院吧。”
“说什么傻话呢!放心,有钱呢。”
“别骗我了,咱们家有多少家底我还能不知道?包包她以后要上大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不能问人家借钱!”表嫂态度十分坚定。
可表哥更坚定,“我就是去卖肾,也给你治!”
表嫂猛地一下拔掉手上的针管,一把拉开窗户,一条腿迈出去,“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现在就跳下去。”
表哥急的直跳脚,“我答应我答应,你别跳梅子,我求求你。就再一个星期,住一个星期好不好?”
“我明天就要出院!”
表哥最终还是别不过表嫂的以命相威胁,跑去找主治医师,堂堂男子汉,砰地一声直挺挺地跪下去,咚咚咚地磕头,“大夫,我求求您,能不能教我怎么样打针,怎么样换药,我婆娘因为家里没钱了,非要出院,不出要跳楼……”
医者仁心,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不想放弃任何一个病人,可是医院毕竟不是慈善机构,表嫂主治大夫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可是人很好,赶紧把我表哥拉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您快起来,我教你没问题,只是这一时半会儿恐怕学不会……”
医生顿了顿,“这样吧,你明天先把患者接回家,你没学会之前我去家里帮忙换药打针,无偿的,不要钱,只是药得花钱买,这我真没办法……”
那是我头一次,看见表哥掉眼泪。
06
表哥学的很快,不到一个星期,静脉输液,伤口换药就统统学的像模像样了,出了院医疗费的确省了许多,可各种各样的药钱仍是不小的开支,表哥照顾表嫂,就没法儿出去赚钱。
表哥出来了十年,以往都是往家里汇钱,那时是头一次,向家里要钱,表嫂的母亲去世的早,家里只剩一个老父亲,而且身体不好,表哥害怕老人家身体受不住一直不敢告诉他,而我表叔表婶儿知道事情以后,把家里耕地的黄牛给买了,加上以前哥哥给的钱,汇了三万块过去。
表嫂知道后,背着表哥掉了半天眼泪。
他们一直没有生孩子,就是不想孩子出生在一个漂泊的家庭里,拼命攒钱凑首付,可是一夕之间,都化成了泡影。
表哥的伤已经好了,表嫂对他说,“板凳,你教我输液吧,以后我自己来,你出去工作吧。”
后来,就连我都熟练地学会了输液、换药。
表哥出去工作以后,表嫂自己照顾自己,偷偷地把抗感染的药给停了,一种进口药,是所有药里面最贵的,一停就坏了事,不到一个星期表嫂的创口就开始化脓,长出了一个一个带着脓包的水泡,奇痒无比,表嫂控制不住地想挠,一不小心挠破了,脓水、血水交杂着往外涌,十分吓人。
我一回家就吓坏了,慌忙给表哥打电话,表哥赶回来以后心疼地手心攥出来十个血窟窿,就这么又把表嫂送进了医院。
这次表哥坚决不肯再让表嫂出院,还是那个年轻大夫,好心替表嫂在医院找了个给植物人看护的工作,表嫂的伤主要在脸上,手脚仍然灵便,护工的工资不低,一来二去,基本上日常的医疗费算是抵了下来。
07
一直到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了许多年,表嫂的容貌依旧没有恢复,虽然经过一系列治疗比当年已经好了许多,却再也不是那个明眸善睐的漂亮女子了。
表哥这么多年来一直十分辛苦的赚钱,两个人在08年的时候给我生了个小外甥女。
表嫂一个人出门时,不论冬天夏天都习惯围着围巾,可只要表哥有时间陪她出去,从来不让她戴,还要牵着她的手,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我偷偷问过表哥,“哥,你真的一点都没嫌弃过嫂子吗?”
表哥嘿嘿一笑,“当年你嫂子嫁给我的时候,全村人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你嫂子从来不嫌弃我长得不好看又没钱,跟我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我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又怎么敢嫌弃她?再说了,脸这东西,谁到老了不得难看,在意这个做什么,你嫂子不管啥时候,我看她记得的都是她十五岁那年,别着一朵腊梅花,冲我笑的样子……”
我很庆幸能看到表哥表嫂这样淳朴的爱情,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在世界上默默的坚持、幸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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