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言Ⅱ 抉择

文/庄庄

别人的水彩画

立秋了。

秋老虎不见其踪影,反倒从立秋那天开始,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正的天凉好个秋。手机收到讯息,下午又有暴雨,到了黄昏时分,始终乌云压顶,秋雨和秋老虎一起私奔了吧。

我坐在飘窗上,小折叠桌上摊着书、本、笔。眼睛拐卖了灵魂,一起从半开的窗逃出去,去追逐那天上的云、那撩拨的风,那远处的山林和河水。

到达这个宜居的城市,是汶川大地震的那一天。这个抉择似乎蓄谋已久,又似乎是一念之间。

孟云帆来接我时,才知道汶川刚刚发生了大地震。火车一直在哐当哐当的晃动中前行,双眼浮肿的我对外界表现得毫无察觉。单眼皮的眼睛,多年戴眼镜,显得更小了。这几日泡在泪水里,肿得似乎连睁开都极为困难。为了防止别人看出我的异样,大多数时候我都呆滞地望着窗外,在纷纷倒退的树木、田野或者建筑的光影里,我瞥见自己一张颓废黯淡毫无生气的脸。

离开于斌,离开我们俩奋斗几年的城市,他和我都清楚,并不是因为那方面的原因。我和于斌是大学同班同学,同读于南昌某财经大学。毕业后我们一起来到浙江永康这个盛产小家电的城市,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他跑业务,我负责内勤和办公室一行人的工作餐。因为就我一个女的,所以做工作餐的事情自然而然落在我身上。

做饭,对我而言是小事,甚至都不能算事。初一时,我妈去世了。那天中学放学回家,大门敞开,焦糊的味道满屋子乱窜,厨房里没有妈妈的身影。锅里韭菜鸡蛋已经看不出来黄色和绿色,焦黑成几块锅巴。锅台边磕破的蛋壳张着无言的嘴巴,我屋前屋后喊了好几声“妈”,没有人应。整个下午我没有上学,跟着村里的大人寻我妈,最后在河边发现了她常穿的一双皮凉鞋。人,却杳无音讯。

97年的那场洪水,真的是记忆犹新,在我眼前的河流翻腾着浊浪,咆哮着向东流去。我爸在很远的下游拦住了我妈,她已经不会说话和呼吸,甚至面目全非,爸能一眼认出来,是她身上穿的我爸才给她买的白色的确良。新衣服买回来时,她有些生气,嘟嘟囔囔地说:“干嘛给我买白色的?这是给死人穿的颜色!”家里进了一条蛇,我爸把它打死了,她也生气,说那条蛇是外婆变的,外婆来接她回去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是得了抑郁症,那时没有这个专业的说法。村里对于我妈的死,各种邪说传得沸沸扬扬,之前我喜欢搂着妈妈睡,她是我最亲近的人,眼下变成我最害怕的人。

妈妈走后,奶奶眼睛哭瞎了。爷爷、爸爸、哥哥,三个男人,关于做饭、洗衣服等家事都落在了我头上。过年前,我们家里杀两头大肥猪,熏肉、灌香肠、煮猪头肉、打豆腐、炸豆腐果、炒花生瓜子洋芋片儿,十几岁的我能一一应承下来。熬通宵地做这些,一做就是好多年。

在公司里做饭,从买菜、择菜、洗菜、做菜到最后的收拾仍然只有我一个,我也懒得计较,只是踏踏实实地做着份内和份外的事情,身无分文的我们靠自己的勤劳终于慢慢稳定下来。

婚房买在南昌,按揭,写的于斌名字。我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人,写谁的名字都一样。等我们攒够装修的钱,再去拿证办酒席。在一起六年多了,我们始终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我是山里的孩子,思想观念传统,于斌这点很尊重我。

正青春的年纪,要说不冲动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于斌一直在克制自己,如果不是那次初步尝试,我可能不会意识到自己有问题。

我的生日,在人间四月天。出租房里,两只高脚杯中有残留的红酒,娇艳欲滴的玫瑰绽放着魅惑的颜色。蛋糕上公主双手合拢的掌心里,一枚亮晶晶的钻戒煜煜生辉。我的二十四生日,成了他正式求婚的日子。

“怎么了,感觉你在发抖。”黑暗里传来于斌疑惑的声音。

我闭着眼睛,不吱声,从他的肌肤挨过来的瞬间,全身痉挛成一团。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一番折腾,异常难受,最后大家仰面躺着,看天花板,电扇一圈又一圈地追逐着。在他不出差的日子,我们又试过,还是以失败告终。

于斌出差是全国范围内跑,那次去广西长达一个月。回来后,他把箱子踢到墙角,然后外套没脱,就重重地倒在床上。

“累了吧?”我问。

“嗯。”于斌慢慢睁开疲倦的眼睛,右手抬起来,五个手指头从额前插进自然卷曲的头发中,让它们停止在那里寻求一份柔软。“我试过了,我没有问题。”

“什么没有问题?”我警觉地问。

“我在广西找了一次小姐,我就是想证明自己有没有问题。可笑的是,我的第一次居然给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姐!”

我沉默了,那问题是在我身上吗?

我离开于斌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找了小姐,而是因为他开始痴迷上赌博,游戏厅里赌得昏天暗地。他一个月的工资不低,因为业务能力高,提成也高,每个月都将近一万多。开始赢了几次,尝到甜头后就更沉迷其中,后来不仅工资赌进去了,连在公司预支的差旅费也搭进去了,后来动了我们准备装修房子的资金。我软话狠话说尽了,他当面答应,暗地里总想着翻本,业绩一落千丈,工资不能满足他的赌资,背着我去借了GLD,完全执迷不悟走火入魔了。

本来一心奔着结婚去,于斌却堕落成一个赌徒,如果再这样下去,工作不保,生活都会成问题。看不到希望的我,无计可施,常常偷偷抹泪。

孟云帆是我们在网上组队打游戏时认识的,一年多的合作,比较了解。他大我七岁,儿子满月后不久,就离婚了。除了他,我表姐也正好在他那个城市,离开于斌,这是我的抉择。丢掉六年多的感情,心里万般不舍,一闭眼都是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他肠胃不好,不能吃辛辣的。他喜欢穿白衬衣,每次都要熨烫得挺括无皱褶。他妈妈年纪大了,一直念叨着我们早点结婚,她还能帮忙带孙子。

“南昌的房子是卖是留,你自己决定。我的那部分钱你看着给,不给也没关系,但是我哥给我们买房的三万块一定要还给他。你有空就回家看看你老娘,她年纪大了,等不起。别再赌了,那是一个无底洞!你知道我为什么痛恨赌博吗?因为我爸后来给我找的后妈,在我们老家开了一个麻将馆,每次回去家里乌烟瘴气,我忙前忙后,她都不会帮忙。起初她只是凑场子打几圈,后来不是老板娘,反倒成了一个没日没夜的赌客。钱输了,就去找人借,借不到了,又去借GLD,最后被讨债的人追上门来,她没钱还,躲回了老家。可怜我爸一把年纪了,天天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恐吓威胁。”我褪下他老娘初次见面送给我的手镯,轻放在桌子上。行李箱里,是我春夏秋冬的衣服。门关上的瞬间,泪就迷了眼睛。

嫁给孟云帆,给一个四岁的男孩做后妈,这是我的另一个抉择。起初我也是犹豫的,后妈的角色不好做。说不得打不得,管狠了,别人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管,别人还是会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

孟云帆的孩子叫奕泓,听孟云帆的母亲说奕泓妈妈是个奇葩。孟云帆和他前妻是同学,一毕业就结婚了。怀孕八个多月还没心没肺地在迪厅蹦迪,回来羊水破了,湿了几条裤子都没有意识到,后来送到医院,奕泓才保了一条命。早产儿,她妈妈没喂过奶,也没有抱过他,冲好的奶粉是奶奶用注射器一点一点喂进去的。没多久,就离婚了,是奶奶衣不解带地把这个三斤多的小家伙慢慢带大。对于妈妈这个称呼,奕泓是陌生的。每年只有大年初二,他才能看到一次妈妈,他妈妈带他去亲戚家拜年,然后把压岁钱全部装进她自己的口袋。

一次,我跟孟云帆发生了分歧,从他家跑出去。他带着奕泓追来,如果是看孟云帆的面子,我未必会回去。但四岁的奕泓,紧紧捏着我的衣角,央求我:“阿姨,你不要走,我以后再也不会把‘8’倒着写了,我会把字写得很认真。”小小年纪的他以为我是因为他数字写得不够好,才离开的。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软了。我只要去好好地爱他就够了,又何须惧怕一个后妈的称谓。

结婚的前一天,于斌来找我。他以为我说的假话,我把结婚证递过去,他没接,瘦削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像个绝望的孩子。

他呜咽道:“我以后再也找不到像你那样对我好的人了。”

终是相爱一场,曲终人已散,我红了眼眶:“说不定,能找到更好的!”

我确实是有问题的,和孟云帆结婚两年多,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无奈之下去找医生。

医生见多识广,分分钟解决了我羞于启齿的难题。“你这第一次,是交给了手术刀啊,这个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让你碰上了。”

结婚十年,始终怀不上孩子。我的问题解决了,孟云帆的身体又亮起红灯。思量之后,我决定不要孩子了,此生就把奕泓当做我们唯一的孩子。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人生的每一次抉择都无法用对错去衡量,但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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