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已近一年,还是有很多的不适应。不愿意爬楼梯,不愿意沙丁鱼一样塞在房子里,不愿意看那些无季节性绿着的植物,不愿意被人耳提面命,……生活骨感,像八角鱼的吸盘一样将你牢牢吸住。那些未曾降落的远方永远的成为远方。
最先看望我的是我表哥表嫂。一见我面,表哥就拍我肩膀李子李子(我外号“李子”)的叫。表哥做防水生意,城里乡下来回跑,他的皮肤有腊肉一般的色泽。表哥喜欢捉鱼,有一年暑假,我尾随着表哥在河边电鱼。四周黑乎乎的,石头布着青苔,牛虻、蚜虫围着头灯团团舞动。我不怕鬼,怕蛇是真的。堂哥说灰鼠蛇追光,有毒。也可能遇到大王蛇、五步蛇。野外杂草丛生,我们穿着高筒的雨鞋,在水里哗哗地踏出大片水花。那晚都是些小鱼,表哥一股脑地把鱼给了我。表哥爱喝酒,其实是喜欢喝酒的氛围。喝点儿酒,脸就酡红,说话声嗡嗡作响。“李子,农村这些当官的就是纸老虎,爱咋咋呼呼。你占理的事就别怕他们。”话题赶到我那块村头地皮。以前是猪圈,新农村以污损村容拆了,改建卫生厕所,后来卫生厕所也不美观,被村干部拆了。现在大队部想以集体名义无偿征用。“很多事情都是下面人捣腾,河道不能采砂,他们采了;田里不能做房子,他们批了。只要上面不查,下边不反映,年年好处年年拿。”
表嫂就会训斥表哥一二句,“就你喝酒话多,看你怎么把车子开回去。”
“鱼有鱼路,虾有虾道。保证让你安全到家。”表哥嘿嘿笑着。表嫂别了表哥一眼,继续与妻子聊麻将。
我不太会麻将,麻将里也有个江湖,高手如云。你往小店的麻将桌一坐,围坐观看的村妇都不容小觑。特别是某年,我抓了四个宝,还是平胡。这些女人就常常哂笑我,“李老师只会教书,不懂麻将。”不过也真佩服她们,把脚搁在凳子上,“妈逼”的话飞来飞去,这样,她们也能坐一下午。
村子里每年都有桃色事件,有些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但在以前无法可想,临近村子里有个女的,就因为“滚草丛”被人撞见,自尽了。现在司空见惯,连一些大妈大婶子说起这事也不那么咬牙切齿了。道德上数落无关痛痒,一个房子里照旧吃住,有时还玩点情侣装出门散步的浪漫。这让我多少怀念那个为了自尊拿刀拼命的血性年代。
父亲也常来看我。他一来会带些时兴的蔬菜和农村里的瓜果。父亲常说:“娃儿也不容易,刚入城,什么都得买。”他就用蛇皮袋装着黄瓜、四季豆、茄子、辣椒、萝卜、白菜、茭白,一次一次地往妻子儿子不理解,几毛钱一斤的东西,花大力气地背上六楼有什么意义。一次吃不完,还得扔掉。但他们哪里知道,父母亲吃过糠团。父母亲七十多岁,送些菜蔬和油,是他们帮助儿子最能力所能及的事。
这些菜蔬瓜果,不只是菜蔬瓜果。它是我与故乡联系的脐带。吃到第一口山蕨,我就知道清明近了。清明近艾果香,山上湿淋淋的,很多菌子藏在松树底下茅草丛里。山蕨一夜之间清醒过来,赶集似的密集在低矮的山岭上。吃到第一口杨梅,就知道端午近了。采摘箬叶的女子提着塑料桶一队一队地走过。水边的菖蒲跟剑一样挺立,绿意葱茏。长久没有冒烟的烟囱腾起了炊烟,飘飘渺渺,鼻子伸长,仿佛嗅到糯米的香甜。
故乡总是这样,以各种方式提醒远行的人。是一片云、一段稻草杆、一朵山茶花,鲜活的记忆会翻滚而出。就像面对一堆蹦跳着的菜蔬,想象着父亲怎样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放进袋子里、怎样行进在拥挤的人流中,又是怎样背着它们喘气上六楼的。面对老父亲,我们能说什么,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乡村的信件也包藏着人生无奈。一次,大姐突然胸闷得厉害,血压降不下来。妻子陪着大姐办理了住院手续。我下班后去医院看望大姐,撞见了堂哥。堂哥说,大妈住院已经三四天了。我去看望大妈,大妈瘦得有些厉害,满脸的褶子,手臂枯瘦发白。大妈说,堂哥的女儿欢欢也在住院。于是又到楼下去看欢欢。欢欢很胖,中度抑郁,还有迫害妄想症。一个人大半夜忽地出门去河里寻短见,会无端地把一大瓶药丸一股脑地吃完。说到这事,这个壮实的汉子都差点儿掉眼泪。
大家坐到一起,也会说起那些健在或者离世的人。一个名字,就有一副面容,一段关联的影像。可能是年岁渐长的原因,我感觉到棍子说的做减法的时候到了。几乎每年,东门村都有一座新坟。爷爷奶奶埋在天灯岗的祖坟山上,外公外婆、喇叭叔、妮妮婶子埋在那里,发小也埋在那里。他们的坟茔长满荒草。每一年清明,我们回去祭祀,那些离去之人的故事又被重提,他们的影像在脑海闪腾,仿佛又活了一次。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埋在天灯岗上,与他们聚首。山下一个村庄,山上一个村庄。
我们又说到了满水叔,满水叔是小满时出生的,五行缺水,名字就叫满水。他是我们家族的远房亲戚,是位医生,脸皮白净,说话时轻声细语的,如今病入膏肓。我们去看他,他已经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乡村里一年中会有很多人住进病院,或者在往医院的路上。每次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些鲜活的影像就会翻腾涌现,人难免会唏嘘。他们都是故乡人。
故乡离城里并不远,约35公里。却像一条鸿沟一样横亘在那里。说走就走的韧性是没有了。只能空闲时,夜深人静,望望那轮照古今、照离人的月亮,哼着《500mile》的旋律,悲从中来。身体在外面飘着,线拽在故乡手里。一阵风,一段虫吟,那都是乡村来信。他告诉我的,也是我要告诉你的,勿忘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