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国内的动物演艺事业都在走下坡路。这项流传千年的技艺，在动物保护越来越高的呼声中被挤出大众视野，寄居于社会的缝隙中。

过去经常可以见到耍猴艺人，一人一猴和一支皮鞭，组成了他的全部江湖。每逢街上有猴戏艺人，大人就会放开孩子的手，任小朋友冲进围观人群中欣赏，也会在猴戏即将结束前，再次抓紧他们，以免演出结束，艺人收钱时候出现尴尬场面。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学时有次在街边看到耍猴，艺人要求猴子翻跟头，猴子没有理他。几番之下，艺人恼怒，掏出个小球朝猴子扔去。猴子躲开小球，对峙几秒后，抄起半块砖头扔到艺人脑袋上。我记得那个艺人刘海挺长，被砸之后鲜血如瀑，从头发当中溢出，很快覆盖了全脸。那艺人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估计伤势，仍旧执拗地要求猴子翻跟头。猴子终于放弃，照命令腾空旋转落地，围观者响起掌声。我无暇顾及猴子地表演，只是盯着艺人脸上的血出神，被掌声唤醒后，扫视周围，竟无一人在意艺人的伤势，全在讨论着猴子有多聪明之类。我看不下去，扭头走出人群。大人问我怎么不看了，我摇摇头。

长大后我读到一些描写市井江湖的纪实书籍时，里面谈到，这些江湖艺人会利用特定道具，比如藏在头发后面的血包，来故意表演“受伤”的桥段，以此博取观众同情，演出后也更容易收钱。我又想到那个艺人，他的刘海后面或许真的藏着道具，是某种行骗手段。鲜血可能是假的，受伤可能是假的，但围观者的冷漠是真的。他们要么是“聪明”地识破了这个精巧的演出，要么已经对动物表演中的意外习以为常了。

好在如今已经看不到走街串巷的耍猴艺人了，只有在很多欠发达地区，还能找到民间马戏团在从事演出。正式的大型动物园也曾把动物表演当成重要的盈利项目，随着监察力度加强，加上商业模式的创新，这些演出也逐渐销声匿迹。

我们这边开业不算久，仅有几年时间，也是全国为数不多在这个巨大体量下，仍保留演艺的动物园。大部分驯兽师都来自国内某发达地区的标杆型动物园。而那家标杆动物园的表演项目，随着发展速度加快，已经近乎全部取消了。听说在动保主义者的名单里，这家标杆型动物园，在取消动物表演的行动当中，仍旧是处于标杆级别的。

总之，大批驯兽师流入到了这个还在成长中的动物园。他们大多三四十岁，仍旧处于发展事业的黄金时期，凭借过硬的驯兽技术，和先入为主优势，在这里如鱼得水，肆意生长。

虎秀剧场这十几只老虎，就是经由他们之手训练出来的。

听说在建园初期，为了快速发展演艺，动物园也找过一些外国人来帮忙驯兽。后来有了成果，这些外国人逐渐离场，只保留下一支相对稳定的团队。

我的主管就是早期参与驯兽的一员，他姓姚，河南人，明面上大家称他姚师傅，私下则喊老姚或姚大哥。他也是从那个行业标杆被挖角而来，年纪和我父母相仿，身体壮实，眉目端正，带着块钢链手表，只要不开口，总觉得应当是某个机关领导，或者大学教授。相处久了，每次聊天的时候，经常看到他手舞足蹈，边比划着某些令他兴奋之事，边呲牙咧嘴，大声喊道：妈了个臭逼。这种强烈的反差感令我几个月都很难适应。有时候和朋友提起他，脑海中竟完全想不到什么作为主管领导，抑或是经验丰富老驯兽师的模样。

后来，我专门会等演出时候在后台帘子撩开一道缝，多看看老姚训练老虎时候的神态与模样。在老虎面前，在舞台上，丰富的经验使他沉着冷静，受人尊敬。

在同龄人当中，我的职业履历应该算是相当丰富。最开始搞艺术，做编剧，拍电影，后来辞职做了户外运动和旅游行业，之后凭兴趣创业开猫舍，负债后当了几年辅导机构老师，现在又成了老虎饲养员。这些经历使我每进入一个行业时，总会习惯性把目光投射向行业里的老手。他们在这个行业里混迹到中年，所成为的样子是否是我到了那个年纪后，希望成为的人生状态呢？如若不然，我会很快对这个行业失去兴趣。

老姚的反差打破了我的经验，使我习惯的方法一时竟无法判断。动物园成为了我经验当中的异类，而我也成了他们眼中的异类。

有天中午休息时，老姚跑过来突然把我喊醒，叫我去“卸草料”。我迷迷糊糊跟他走到办公室去，才发现他刚才说的是“写材料”。随后，他开始口述一些《虎秀管理条例》，叫我在手机上打字整理。这些条例是应付上级领导检查用的，平时大家只是心中有数，并没有什么可以随时调用的电子文档。像老姚这样的人，驯兽经验丰富，但是文化水平低，很难把想到的东西付诸文字。终于，他觉得说差不多了之后，问我还有什么好补充的。我突然笑出声，心想我来动物园才几天，别说补充条例，我连现在这点流程都还没完全熟悉。老姚看我表情尴尬，也笑了，猜出我在想什么，说没事，你慢慢想。

随后，我们都想不出有什么好补充的东西了，就开始闲聊。

老姚说他们这种人，一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以前在“行业标杆”的时候，那边园区组织饲养员进行学习和笔试。他说印象深刻极了，有道题问：操作动物的时候应该____操作。他们几个老饲养员围在一起讨论，说不同动物有不同的操作方法，应该这样操作，应该那样操作，总之想出了无数种不同的答案。结果大家一看卷子，上面只留了特别小的空格，显然放不下他们口中丰富的经验。正当这些老江湖一筹莫展的时候，来了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看了一眼就把答案填上了。老姚说到这里时，兴奋到把桌子拍得直震：人家就两个字，面向！

“嗬！你说我们驯了一辈子动物，操作的时候都知道怎么操作，但是一问全傻眼了。”

“人家就两个字，面向！多简单，咱这脑子就是想不出来。”

“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这么简单一道题，难倒多少老驯兽师。”

操作动物的时候应该面向动物操作。

这成了我学到的第一条操作动物规范。

（文中涉及人名、地名等均作化名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