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当代最聪明的小说家如何评价英国当代最知名的肖像画家?
我们常常低估读懂一本好书所需要耗费的精力,亦低估写出一本好书所需要耗费的力气。前者导致我们在读一本好书时,总是渴望尽快看到最精彩的篇章,尽快翻到最后一页。后者告诫我们:当面对一本耗费大力气铸造而成的好书,我们应该倾尽全力来读,才有可能真正弄懂它、消化它。
这些话是我在读英国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的《另眼看艺术》(Keeping an Eye Open)时所想到的。《另眼看艺术》是一本艺术随笔集,全书共有十七篇长文,这些文章大多首次发表在《现代画家》《伦敦书评》《纽约书评》《卫报》《泰晤士文学副刊》等报刊上。
书中收录的第一篇《席里柯:化灾祸为艺术》写于1989年,出自巴恩斯的小说《10½章世界史》第五章《海难》;第十六篇《弗洛伊德:章节主义者》首次发表于2013年12月5日刊的《伦敦书评》上。《另眼看艺术》英文版,初版时间为2015年,由此可见,这本书,前前后后的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六年。
但三十六年这个数字,还不是一个多么准确的数字,如果算上作者巴恩斯那些看画、逛博物馆的时间,还有艺术鉴赏力的自我修炼过程,时间跨度恐怕还远远不止于这个数字。
英国当代画家霍华德·霍奇金是巴恩斯的老朋友,他们经常一起旅行,一起看画展。但你千万别以为,评论老友的画作是件容易的事。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正如巴恩斯在《霍奇金:为H.H.而写的话》所记录的那样:
到现在为止,我看H.H.的作品已经三十年了,而我生命中循环往复的一桩乐事,就是看到他的画作像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展览上再次聚首。当我时隔几年,再一次站在一幅熟悉的画作前时,我往往禁不住在心中喃喃自语,“是啊,当然是这样了”,或者“好”,或者“没错”,或者,有的时候:“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正如这些平凡无奇的问候语所示,我和他的画作之间延绵不绝的友谊,以及我对它们日益增加的关注和专注,很少转化成条理分明的评论。
拿到书后,我第一时间翻看的篇章是《弗洛伊德:章节主义者》。卢西恩·弗洛伊德是我自以为比较了解的英国当代画家。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我陆续翻了他的画册,读了他的访谈集(比如乔迪·格雷格的《去你的,生活》),还看过一些跟他密切相关的作品(比如马丁·盖福特的《戴蓝色围巾的男人》),由此,我想第一时间领略到英国当代最聪明的小说家如何评价英国当代最知名的肖像画家。
读完之后,我顿时被巴恩斯的立场和态度、眼光和判断、睿智和风趣、严密逻辑和旁征博引所折服。他认为卢西恩·弗洛伊德一直过着既上流又下流的生活:一边是公爵们、公爵夫人们、王室成员们、时髦优雅的女友们,一边是匪徒们和赛马场赌注经纪商们。他认为,如果这世界按二元理论,划分成“消灭者”和“被消灭者”、“支配者”和“被支配者”,那卢西恩·弗洛伊德一直都是支配者,有的时候还是消灭者。更为吊诡的是,巴恩斯还借用哲学观点“章节主义”和“记叙主义”来解释弗洛伊德的个人生活及其种种行为:
章节主义者感受不到,也看不到自己正在展开的人生不同部分间有什么联系,他们对自我的认识相对碎片化,并且趋向不相信自由意志这个概念。记叙主义者能感受、能看见不断的联系,持续的自我,并认为自由意志是锻造其自我及关联性的工具。记叙主义者觉得自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自己的失败会有愧疚感;章节主义觉得发生了一件事,然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经此论证分析,巴恩斯给出结论:卢西恩·弗洛伊德是你能找到的最典型的章节主义范例了。尽管巴恩斯认为章节主义和记叙主义的差别有关存在却无关道德。通常而言,记叙主义者一般会嫌章节主义者自私、没有责任心,而章节主义者则觉得记叙主义者无聊、庸俗。但是,在艺术评论上,巴恩斯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记叙主义者:
尽管我们可以把每一幅新画作看成是一个高度浓缩的章节片段,每个艺术家也应该而且必须做一个记叙主义者,必须看得出一笔与下一笔之间是如何联系起来的,且每一笔都有其后果;看得出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如何联系起来;也看得出任何画里都有一个徐徐展开的故事,且很大程度上那是运用自由意志的结果。不仅如此,还要看得出,在这一切之外,还有更宽广的故事记叙:谈及自我教育,真实或想象中的进步,或一段艺术生涯。
从这段论述中,一方面,我们大概能体会到巴恩斯对弗洛伊德艺术所持的总体态度。另一方面,我们也能从中体会到巴恩斯从事艺术评论所持的写作态度:“看得出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如何联系起来,也看得出任何画中都有一个徐徐展开的故事。”
从19C初浪漫主义画家席里柯、德拉克洛瓦,到19C中叶的印象派画家马奈、方丹·拉图尔、塞尚、德加,再到20C初的纳比派画家勃纳尔、维亚尔、瓦洛通,以及后来的立体主义画家勃拉克、超现实主义马格利特、偶发艺术开创者奥登伯格,《另眼看艺术》全书所涉及到艺术家,都是如此:巴恩斯用一个个画家的“自我教育”,或“一段艺术生涯”,徐徐展开那些藏在画里的故事。
从1791年出生的席里柯到今天仍然健在的奥登伯格,巴恩斯这本艺术随笔集所评论的画家,时间跨度长达四个世纪,为此,我在前文中特别强调:“三十六年这个数字,还远远不能概括本书所涉及到的时间跨度。”
在读《另眼看艺术》之前,我勉强算得上是朱利安·巴恩斯的忠实读者,五年来,读了他近十部小说。由此,在阅读这本艺术随笔的时候,至始至终有一个问题萦绕耳旁:“为什么一个布克奖得主跑去搞艺术评论、搞艺术研究,纯粹是因为热爱吗?纯粹是因为他擅长写类似的随笔吗?”
最后,我在这本书的《前言》中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其一,巴恩斯写下这些关于艺术的文章,主要是想了解“关于艺术(主要是法国艺术)是如何从浪漫主义走到写实主义最后又进入现代主义的故事。
其二,巴恩斯认为作为一个“现代主义”艺术流派的作家,搞清楚现代主义的来龙去脉是他开始创作的前提。“在二十世纪下半叶,任何一个想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不管是准备搞音乐、美术、文学还是其他,都得和现代主义过招:弄懂它,消化它,搞明白为什么它要改造现实,又是怎么改造现实的,然后想清楚,作为后来人,作为一名潜在的、未来的艺术家,经过了现代主义,你的位置在哪里。”
由此可见,作为一个现代主义作家,巴恩斯高度自觉的创作意识。那么,我们呢?身处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后现代主义的夹缝之中,我们是不是更应该义不容辞地消化掉巴恩斯为我们精心撰写的17堂艺术鉴赏课?是不是更应该借机从眼前的美学混战中,理清一条变形变异却仍然忠于现实世界的艺术脉络,以此为我们的创作指路?
正如奥兹所说的那样,阅读50%是靠作者,50%是靠读者,他们是双向的,是两者共同来完成的。花99%的大力气写的,你如果不花大力气读,可能所得充其量也只有其1%;花1%的力气所写的,你如果花大力气去读,所得也不会超过1%的99%。所以说,像《另眼看艺术》这样耗尽作者大半辈子心血的书,我们应该倾尽全力来读,才有可能真正弄懂它,消化它,再回头去感谢朱利安·巴恩斯。
【Written by:唐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