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热闹的年关,我辗转回到农村的老家,伴随着日渐长大和长期在外漂泊求学,工作,现在又有了自己的家,家乡的一切也慢慢于我陌生起来,但每到逢年过节能够回家一趟,也让漂泊的心能暂时靠岸搁浅,找到一丝家的温暖。这个在黄土高原上顺山而建,成梯状的生长了近百年的小山村也像搭载着时光的列车,她沟沟壑壑的容颜在人们的用心经营下时时发生着变化,但她也在岁月这把无情的利刀的刮刻下,毫不停歇地将故事埋入土里,撒向尘间。看着我家院子下面这个破落不堪,长满杂草的院子,很难让人相信它曾经也繁荣过,也许,再过二十年,年轻的一代人甚至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我却是它走向败落的见证者。
2009年的夏天,堂妹给我打电话,我们互相嘘寒问暖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家乡的人和事,自然开始是问自己家的叔伯婶子姑妈老舅兄弟姐妹最近都好不好,父母有没有吵架之类的云云,聊了半天之后话题将尽,正准备挂电话去外面散个步吃个夜宵,她又说姐你知不知道那个柒家大婶去世了?我很震惊,倒不是因为她是我的至亲,第一下闪过脑海的是那以后柒家老伯怎么办?随便和堂妹说了几句表示惋惜的话之后挂了电话,但那一晚,我的心很久没能平静下来。
这家柒姓人家在我们的小村里,算是小户,共两户人,另一户是这家的兄弟,跟我们家也算是亲戚,但是是什么关系我妈给我讲了几次我也没记住。柒老伯共生有五个子女,三儿两女,若是按当时的情形看,也算得上是人丁兴旺,怎么着将来也定是儿孙满堂。柒老伯年轻时,风流倜傥,会讲几个黄段子,一脸狡黠的笑,总能惹得小媳妇们心神荡漾,让汉子们开怀大笑。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老伯家总是聚满了许多闲了耐不住寂寞串门的女人和喧话吹牛或者各自诉说自己苦闷的男人,还有一帮跑来跑去玩疯了来凑个热闹顺便蹭吃蹭喝的小孩。老伯家的碾麦场,一到冬天农闲就成了孩子们的游戏场所,过年的时候,大人们也会在场上支起秋千,这里更成了全村的中心,每家每户的大人小孩,早早吃完晚饭都要来这里站一站,凑个热闹。这一家人,似乎有引力能将全村人都吸到这里。
随着时间前移,老伯的几个子女也都长大成人,姑娘嫁了人,只是三个儿子,老大是最小的女儿给当换头亲(以前农村常见的婚配形式,将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别人的儿子,同时让别人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娶了媳妇,老二和老三却总是娶不上媳妇。最终,无奈之下,老二去别人家当了倒插门女婿,老三远走他乡,也没结婚,很少再有回来。就这样,柒老伯身边就只剩下大儿子了。好景不长,老伯的大儿媳好像不是个好伺候的主,结婚没几年,就闹矛盾闹的鸡飞狗上墙,眼看着一桩婚姻就要毁了,而老伯的大儿子又是严重的妻管严,没办法,一家人只能分两家。
分家之后的几年,老伯那时还不算老,大婶也硬朗,两人种着几亩山地,日子勉强可以继续,但是明显感觉老伯性情有变,他心中对人的仁爱不似从前。有一次,弟弟和堂弟嘴馋又淘气,偷吃了老伯家门口树上的几个杏子,被老伯发现,一直追到我家门口,将弟弟和堂弟拍了几个巴掌。不巧这一幕被我爸看见了,便和老伯吵了一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老伯见了我家人都不说话。过了很久,老妈还在絮絮叨叨说这件事,还对老伯成见很深。我只是在一旁听着,有时候偶尔说只是小孩子的事,何必念念不忘。心想,原来岁月真的那么无情,能让人改变那么多。
2006年,我去外地求学,很少回家,感觉时光匆匆,故乡越来越远,那几年好多关于故乡的消息是很多熟悉的记忆中仍是壮年的人去世了,关于故乡的印象是许多昨日还是少年的人今日已经是大叔模样。几年的光景柒家老伯大婶也老的基本上干不动活了。再见到老伯时,他的腰也弯了,总是拿一把铁锹当拐杖。几亩地给儿子种了,但他还是背着背篓,拄着铁锹往山地里一趟一趟背农家肥,很慢但很少歇。有时也会去村子下面那眼泉里挑水,那路有很长一段坡度在五六十度,自小就我和妹妹们从那往家里抬水,早就恨透了它。老伯步履蹒跚,但还是坚持着,实在走不动了就用他的铁锹拄到地上歇一下。偶尔也见老伯家有一两个老人出入,老伯也偶尔会到他家麦场边独自转转。我有时向他打声招呼,他只是嗯一声,便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而且他眼神中有一丝忧虑,这忧虑不像其他老人老去时彰显的那种对尘世念念不忘的心思。有次回家,看到柒家大伯家的麦场边有一大块塌了下去,听家人说,塌的当时大婶就在距塌方的地方不足五米的地方晒太阳。我还开玩笑说看来大婶真是命大,吉人自有天相。但不久后,就听到了大婶去世的消息,消息来的太突然,就像大婶的去世对老伯来说很突然一样。后来我问家人大婶是怎么去世的,家人只说是生病去的,至于什么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多说。
大婶走后老伯的日子更难熬,很难想象,一个西北农村的大老爷们,一辈子没做过饭,也很少做家务,老伴去了之后那生计如何维持。在那寒冷的冬天,没有炉子取暖,老伯是如何艰难地去烧那唯一用来取暖的土炕的。我有时会情不自禁想老伯会不会被冻死饿死。偶尔也能看见老伯的大儿子帮老伯挑一担水,估计这对老伯来说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在2010年的冬季,又听家人说老伯会顺手牵羊将邻居家的药材拿上几捆准备换点生活费。有一次我家的药材也少了,后来发现在老伯家,估计老伯是从我家院子前面扔到他家的。他拿的别人家的药材都被主人拿走了,除了别人对他的行为私下开始诟病,他的生活还是继续无声无息的过着。
2011年的初冬,西北风像鬼魅,席卷着树上残留的落叶,呼呼而下。虽未飘雪,冬天的寒冷凛冽已经能沁人心骨。我待业在家,等着上班的通知。看到老伯,他基本走不动了,腰弯的有点像刺猬了,铁锹已经不随手拿着了,而是换成了一根木棍拐杖。我当时满怀憧憬的等着我的上班通知,而他的眼神近乎失去了光芒,变的忧郁,空洞,迷茫,开始会让人不敢相信这一切,紧接着让人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恐慌。我还是向他打了声招呼,他先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瞅了一下我,然后才缓缓地问我去干什么。过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我等到了单位的报道信,就在我心中一片释然准备去上班的时候,老伯去世的消息就来了,这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老伯去了大女儿家一趟,待了几天后被外孙用电动三轮车连同一些吃的穿的一起送来的。那段时间正好是阴天,天气寒冷,回来后老伯就躺在了他几天都没烧的土炕上,就再也没能起来。
老伯的葬礼上,几个子女都赶回来了,但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们不得而知。葬礼后分财产以及以后祭祀事宜的那个家庭小会我正好在场。两个女儿有自己的家,自然没有参与,几个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却好不热闹,几次争吵,要没外人估计都能打起来。争执的关键无非是二儿子,小儿子怪大儿子没有好好赡养老人,所以丧葬事宜应该多承担一点,而大儿媳也是不依不饶,便宜自然是要占,亏也不吃。最后自然是大儿子家该得的都得了,家庭小会不欢而散,亲兄弟像是仇敌。后来还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老伯去世没多久,他的大儿子就跑来找我爸这个村主任,要将老伯生前低保户的名额转到他的名下。老爸喝酒了一直躺着没起来,其实他不是真醉到那种程度,他确实再也不愿去理睬这家人的无理要求。
老伯就这样凄凄然带着他的故事一同进入土里,任凭外面风吹雨打,世事调蔽或繁荣,子孙兴旺或发达,都再与他无关。老伯家本来就长满青苔的房子接下来很快也塌了,院子里的杂草一年更是比一年长。每每看到老伯家的房子,院子还有那个曾经繁华的碾麦场一年比一年荒芜,总是会禁不住去想世事之无常,人情之冷暖。
我总是很固执的认为,这个故事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柒老伯知道我喜欢花,所以春天的时候下地干活经常会给我摘一把好看又飘着香气的野花。我和老伯都笑着,乐着,谁都没有想过世事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如今,野花的香再也飘不到我的鼻子里,谈笑间偶尔想起这个故事,心会一沉,发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