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就此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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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安与水

也想过,此路不通,也不是不能另谋出路,但总有些选择是绕不开的宿命。

我闭上眼,奋力向上蹬,五月的河水竟有些许冰凉,彼岸不知为何越来越模糊,扑面而来的竟是耀眼的白。原来下沉是这样具象的痛苦,意识一点点模糊,父亲伸手在召唤我,他还是拿着大烟,我恨!

我是沈文安,祖上在福州以种茶为生,祖父爱喝茶,对于种茶更是精心钻研。对于茶树的种植,茶叶的采摘以及焙制,祖父都精益求精。每到采摘和焙制的时节,他甚至会亲自去闽侯县的茶园。那时候茶园里种植最多的就是武夷岩茶,这种茶品种很多,有水仙、肉桂、水金龟等,其中价格最高的便是大红袍,这也是祖父的心头好。每年到品上第一口大红袍的时候,他总说:“这做茶呀,就像做人,若是时运不济,天资再好也难有成就,一杯好茶关键就是不能错过对的时机。”

我们福州人爱茶古已有之,我们家不仅有喝早茶的惯例,下午茶更是少不了。小时候我最爱的就是看大人喝茶,因为可以在一旁吃佐茶的干果,祖父和父亲偶尔也会让我品上一口茶,他们总爱一边喝,一边聊,那些看似没有区别的茶叶在他们的嘴里似乎变幻着各种滋味。

祖父还总爱说:“年纪大了,人就容易‘醉茶’。”

年幼的我就问祖父:“喝茶也会喝醉吗?祖父的脸怎么一点也不红呢?”

祖父摸着蓄起的胡须,拍拍我的脑袋,笑着说:“傻安儿,醉茶可不是醉酒,醉茶是因为干果吃少了,肚子不舒服,是谁在一边偷吃呀。”

每每此时,一旁的父亲总是笑着说要告诉母亲。

说起母亲,也许她还在等我回去,希望我能够在陈记漆行有一席之地。她曾经那么骄傲,那么幸福,我一直认为母亲就是完美的女子,像我在书中读到的那句“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父亲二十五岁那年,祖父带着他去陈记漆行提亲。陈记漆行在福州也颇有名气,与我们沈记茶庄也有很深的交情。爱好品茶的祖父爱屋及乌,对于茶具的喜好也是自然而然。我们家除去茶杯外,漆杯、茶桌、茶海甚至喝茶时的香具都是出自陈记漆行。同样作为爱茶的外祖父,托老友的福,总能第一时间品尝到各种上好的新茶。两位老友相交甚厚,彼此了解,又是门当户对,这门婚事便自然促成了。

彼时的母亲年方二十,面容清秀,写得一手好字,作画更是了得。她是陈记漆行的二小姐,上面还有一个大他六岁的长兄。因为自小接触漆器,母亲对于漆器也很了解。母亲小时候还同兄长一起跟着老先生读书,对于漆画的审美,也有自己的见解。母亲曾多次跟我提及,她儿时读《髹饰录》最喜欢里面的描金技法,这种技法在朱底或黑底器物上以纯金花纹进行描绘,且最后需要贴上金箔,这是最考验耐心和手艺的,因为贴太早会导致底漆不干或者金漆色不干,太晚则会失去底漆的附着力。她说这种美需要一些缘分,她还知道外祖父改良了这种技法,让其在张扬与内敛的美之间收放自如。母亲曾让我看过一件出自外祖父之手的描金漆盒,这个漆盒乍一看没有什么特殊的,甚至连花纹都若隐若现,但若是有了足够的光线,它便光彩照人。这个漆盒里面装着一些镯子,是母亲陪嫁的物件之一,她一直格外珍视。我儿时常常见她一边看《髹饰录》,一边拿着那个漆盒若有所思的样子。

外祖父也时常感叹,论及对于漆器制作的审美,佩仪的天资要高于佩君,只可惜是个女子,漆器制作的关键部分不能传给她,但这丝毫不影响外祖父对母亲的疼爱。只是我不知道在漆艺的继承上,母亲竟也有自己的渴望。我一直知道母亲非寻常女子,她坚韧理性,甚至在沈记茶庄的牌匾掉落的那一刻,她依旧将自己收拾体面,带着陪嫁时外祖父亲手制作的几件漆器离开了茶庄。她告诉我,天无绝人之路。当她同外祖父提及,让我学习漆器制作的时候,我才明白,母亲所言的路竟是这条。

祖父年事已高,家族的生意基本交由父亲经营,彼时福州的港口开始涌进很多商船,说是福州也成了通商口岸。街上经常看到洋人出入,没过多久便听说英国人正大量采购红茶,他们的早餐需要一杯红茶泡牛奶,可以说红茶是他们的日常所需。父亲一听,觉得是个机会,和祖父商量后便扩大了茶园的种植面积,沈记茶庄慢慢开始扩大。那时候的父亲踌躇满志,每到采茶时节,便带着我和母亲去茶园闲逛,指着新茶给母亲介绍个没完。父亲还总是提及希望我好好读书,也特地在家里聘请了老先生,他说:“咱们福州啊,历来都是文化大省,每一届科举考试,都有很多进士及第。我是无缘科举,但我们沈家要是出个状元那才对得起祖上。”

伴随着茶庄生意的扩大,父亲出去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晚归的他总带着些许醉意。祖父见状,只能摇头感慨,世道不同,生意难做。母亲总是劝父亲少喝酒,打点官员实在不行就多送些银子。父亲只能摇头说:“世道不同了,茶庄太多,保证销路还是得靠人。这个需要打点,那个需要笼络,都是要花银子花时间的。”母亲只能在父亲晚归的日子,煮一碗醒酒汤等候。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竟在应酬的场合里开始接触到大烟。母亲一直知道经常停留在港口的几艘船上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万万没有想到沉稳的父亲竟然也会受此毒害。其实伴随着港口的开放,大烟在福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街上的烟馆一天比一天多,生意红火程度都要比肩茶馆了。那些可恶的洋人从我们福州进口红茶,想要赚回白银竟然做出这样的勾当。只是,父亲故去后,我才知道,这一切并非偶然,而我的选择从父亲开始吸食鸦片的时候,就已然注定。

父亲开始以谈生意为由,频繁进出烟馆,最初他勉强能够控制不带鸦片回家,对于茶庄的事情也还顾及。直到那天夜晚,父亲竟然躲在家中的茶室吸起了大烟,被母亲发现后,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的眼神泛着直勾勾的凶恶,一改往日温和的语气,直接说:“现在福州人人都吸,我好这口也没什么好藏着的。”

母亲攥着手中的帕子,故作镇定地说:“你知道你吸的是什么吗?你已经上瘾了,贤文,这样下去,外人知道沈记茶庄的沈老板吸鸦片会怎么想呢?”

父亲却依然吞云吐雾,似乎眼前的女人早已与他没有干系。

祖父得知父亲吸食鸦片一事,气得卧床不起。

他用虚弱的气力,指着父亲骂道:“你对得起沈家的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佩仪吗?你要是死性不改,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父亲虽收敛了一些,但烟瘾岂是悔恨就能戒掉的,他虽不敢在家中吸食,但仍然继续流连于各大烟馆,消费颇高。母亲发现茶庄账面的异常,不敢告诉祖父,只能拜托外祖父帮忙劝诫。然而大烟仿佛侵占了父亲整个人,吞云吐雾间,他彻底迷路了,徒然剩下的躯体让我陌生。

外祖父虽然卧床,但他看到父亲整日不露面,早已知道这个儿子回不来了,强撑几个月,终于还是抱憾而终。父亲是在烟馆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他一路狂奔回来。我见他瘦了一圈,眼眶周围包裹着沉重的深灰色。我差点不敢相信,那是我的父亲。丧礼上,父亲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在他的眼角匍匐、流淌。母亲和我曾天真地以为,祖父的离开能够赶走父亲的烟瘾,但我们都太低估鸦片在父亲体内根植的记忆了,那是勾连骨肉,百爪挠心的欢愉和坠落,那是痛定思痛后依然飞蛾扑火的快感。

我曾在福州的街道听到一些孩童传唱一首歌谣:“人吃鸦片,鸦片吃人,销膏血,耗精神。鸦片之瘾入骨髓,未死先成鬼。新鬼瘾小故鬼大,新鬼面焦黑,故鬼无人色。”

父亲那时候早已是个故鬼了。为了让他戒掉鸦片,母亲甚至打算报官,但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烟馆的时间越来越久。过了几年,茶园的危机也在慢慢显现,原本伴随着红茶销往英国这一热潮的到来,种茶的人就增多了不少。沈记茶庄靠着祖父和父亲的人脉积累,销路也还在勉强维持。但这一年的秋天,茶庄的红茶竟然有一半滞销了。母亲急得四处派人打听缘由,得到的结果竟是英国人已经开始在印度和锡兰种植红茶,对于武夷茶的需求已经不如当年了,甚至福州有些茶园已经不种武夷茶了。加上父亲对于人脉的打点日益稀疏,官家的销售渠道日益减缩。尽管外祖父偶尔还会帮忙打点,但茶庄的生意还是大不如前。

父亲死于过量吸食鸦片。他死去那年,我十六岁,秋风从海边吹来,粘腻地穿梭在空气里,游走在福州的每一个角落。我看着他躺在床上,瘦弱黢黑的脸颊似乎都是几块濒临碎裂的骨头在强撑,看不到一丝活气。他那细如竹竿一般的手臂缓缓抬起又落下,我知道,他依然惦记那一口。母亲眼眶湿润,我知道,她的悲痛里不仅是即将失去挚爱的痛心,更是对于鸦片的痛恶。那是一种摧枯拉朽一般的存在,它一点点蚕食着我们这个原本幸福殷实的家庭,夺走了父亲的同时,也消磨了我们对他的爱意。就像我们早已知道,我们所爱的人已然离去,眼前的躯壳不过是被霸占、被吸食的怪物罢了。但我们仍旧怀有一丝可怜的希望,希望真实的父亲能够突然醒悟,与怪物决一死战,并真的痛下决心将其赶出体内。然而这份可怜又渺茫的希望一点点化为恨意,我们恨父亲的不争气,恨他的沉溺,恨他的懦弱。直到他精枯骨立,无复人形,我们才彻底相信,父亲的一部分已经消失。母亲草草安排了父亲的后事,我想她的眼泪大抵都流进了心里,又兴许在某个深夜,已然干涸。我记得,我追随太平军离开家的那天,她没有哭,只是淡淡地握着我的手说:“天无绝人之路,安儿,娘等你回来。”

父亲离去后,母亲强打精神,缩小茶庄的规模,变卖部分茶园,还了各大烟馆的钱,留给沈家最后的体面。然而,官府的白银税越来越高,红茶的销量一天不如一天,曾经的茶馆也与我们淡了往来。母亲一介女流,终究难抵时运。我突然想起祖父说的时运,那是多么绚丽又残忍的存在,成就了沈记,也毁灭了沈记。母亲和我都不再喝茶,我们已不相信时运,除去苦涩,我们再也品不出茶的其他滋味。

沈记茶庄败落的那一天,恰逢春分,那一年我十八岁,母亲刚满四十。福州的街道一如往昔,明媚的景象,人来人往,一切都繁华,似乎只有我和母亲生活在阴云之下。那一朵巨大浓厚的云层紧紧跟随着我们,难以摆脱。母亲变卖茶庄,外祖父不忍女儿在外独过活,让我们住回了陈家,母亲收拾行囊时,除了那几件陪嫁的漆器,其他什么也没有带走。

回到娘家后,母亲会帮助外祖父处理一些漆行的事情,他甚至一度希望我也能够对漆器制作上心。但我仍然记得父亲的夙愿,我相信沈家依然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站立起来。我跟母亲说了我的想法,希望能够参加科举,将来做官,能够像林则徐一样,彻底禁烟,不让福州百姓再受此毒害。

母亲听后连连点头说:“我儿有此抱负,娘甚是欣慰。只是科举之路,艰辛异常。将来做官,也许黑白混淆,安儿可知道?”

我点头,“孩儿一定成为像林大人一样的好官!”

因为无力再聘请老先生,我开始去福州书院求学。那时候,英国领事馆已经搬入城内,乌石山积翠寺成了领事馆,原本只有领事馆的人在内。然而据说某一天,洋人竟然不顾条约,带外人进入积翠寺。城内百姓本就痛恨洋人,他们就是鸦片有形的化身,他们毁了多少人的父亲、夫君,毁了多少原本幸福的家庭。此事一发生,城内一片躁动,书院的我们也坐不住了,纷纷开始写告白。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

然而,时局并未因我们的力量而改变。林大人即便禁烟有功,却最终被惩治,成为让英军退兵的条件。我记得他说,“死生命也,成败天也。苟利社稷,敢不竭股肱以为门墙辱?”

福州似乎日益衰颓了,繁盛的外表下,我看到了百姓的无奈,他们拼命劳作,却换来布匹价格日益下跌,铜钱贬值。当地官员更是中饱私囊,外祖父的漆行也饱受世道之苦。官府银钱铸造无序,我甚至亲眼目睹官方所铸贴钱在道旁无人问津。暴乱、洪水接二连三,往日的福州似乎不复存在。我似乎明白母亲所言黑白混淆为何意,我甚至知晓了鸦片的流入本就不是洋人一方为之,总有人为他们提供便利,祸害自己的国人,他们只顾着自己的钱袋子是否充盈,不顾他人死活。我即便是参加了科举,又能如何?

此时城内开始流传着太平天国运动的消息,他们似乎只是一介贫民,但却出人意料地连连攻城,他们一路北上。福州城内也开始有很多关于起义的风声。传的最多是一个叫林俊的人,传闻此人是一届武生,虽然武艺很好,却仍没有被科举选中。我听闻他们攻占了县城,活捉了县令。我期待更多的好消息传来,甚至想要成为他们的一员。然而事与愿违,不仅林俊的父亲因其起义被杀害,他本人也最终殒命。不久,太平军节节败退,外祖父开始担忧起来,倘若他们退到闽南一带,只怕生意更不好做。果不其然,城内开始有关于太平军的风声,有人说他们不伤百姓,有人说他们值得相信,有人说他们不过一介草民。无论如何,我决心要出发了,必须要做些什么,我才能安心活下去。

我跟随着一个李姓将领的队伍,在福建各地穿梭,我们也和官兵交战过,胜利过,失败过,逃窜过。李姓将领告诉我们,形势有好转,太平军会恢复往日光辉。他带领我们一路前往漳州,异乡的夜晚,我时常会想念母亲。想念她平和淡然的话语,想念她翻看《髹饰录》时的身影。只是我更加想念故去的父亲,我甚至无数次梦见他伸出手向我求救,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呐喊着:“安儿,救我!救我!”每每从梦中惊醒,我都满头大汗。父亲似乎总能穿透梦境,直抵我内心的黑暗之处,他让我拥有仇恨,促成了我的选择,我像是一个偿还债务的人,走这人世的一遭。

五月的夜,我们从一处村庄路过,那里有白雾一般的炊烟袅袅升起,偶尔传来的狗吠让这个寂静的夜多了一丝令人羡慕的温暖。同行的人相互挨近着坐在一起,此刻我们难以一心,我知道,即便是无家,他们也都在想念。有的人静静地发呆,有的人低着头沉思,也有人揉搓着双眼。李姓将领打算去找他的一个旧友,虽然他们共同退至福州,但因为想法难以磨合,二人便各奔东西,如今他已落魄至此,只能投奔于他。渡过眼前的河流,路也许就有了。所有人面无表情,也许我们走了太多的路,已经忘了路是希望的代名词,我们大抵也忘了什么是希望。我在队伍的中间,我看着平静的水面泛起一次又一次的花朵,我想起梦中父亲的样子,我闭上眼跳了下去。这是怎样的河流,看似平静,彼岸竟那样遥远,在岸上那些草丛掩盖之处竟是更深的一汪湖水,湖底更是沟壑纵横,寒冷袭来,突然一场暴雨砸向了湖面。

我想,这个夜晚,沉沦袭来,湮灭将至,我要带着爱意,带着恨意和父亲合二为一。

陈兴良与剑

我多么希望他此刻在我身边,也许我会将最后的秘密告诉他。胸腔剧烈地起伏,喉咙深处似乎有粘腻的血腥味。我知道,家族的技艺到我这里,到这一年,将再也无人知晓。

我是陈兴良,出生在福州,陈记漆行是父亲一手经营起来的。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日后要成为陈记漆器行的接班人。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论语》,另一本是《髹饰录》,他交代我好好读这两本书。他说一本会教我做人,另一本会教我做事。那时候我们私塾里就挂着孔夫子的画像,每日先生会带我们拜一拜孔夫子。我知道父亲的书房有很多书,他还很喜欢抄书,我经常见到他写八个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父亲年少时一心求学,希望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同时能够兼济天下,但时运不济,屡试不中。家中境况本就不好,最后一次落榜后父亲回家见家中院门歪斜,父母双亲白发清晰可见。他们辛苦劳作,自己饱读诗书至今无以为报。作为家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父亲想起“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愧于父母,如今他们两鬓斑白,若是再不尽孝,只怕以后抱憾终身,自此父亲便不再留恋于科举一事,转而开始想学一门手艺。

那时候临近的镇上盛产漆树,普通人家的生活里也有很多日常物件是漆器。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且气候潮湿,福州一年下雨时间较长,因此人们使用的碗筷也多为漆制。父亲思虑良久,决心去漆器行做学徒,若是能学个一二,日后养活父母不成问题。自此,父亲便在镇上的长盛漆器行当学徒,父亲回忆起漆器行的老先生,总是五味杂陈。他说老人家做了一辈子的漆器,不幸的是几个儿子先后殒命,他虽招了不少学徒,但始终没有一个学到他的全部技艺。他的标准父亲即便在离开漆行后也没有捉摸透,说是人品,说是心性,似乎都有,但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我想,这个问题,此刻我也许知晓了。

父亲刚去漆器行的时候,老先生只让他负责打扫卫生。见父亲心性较为沉稳,便让他开始了解大漆的制作事宜。长盛漆行有自己的漆树林,每年生意的旺季,老先生都会雇佣一些人去割漆,这种体力活干起来着实累人,父亲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也勉强撑了下来。他说一直忘不了第一次割漆的那个清晨,和几个工人背着木桶往树林深处走去。沿途的露水沾湿了衣服,那些割漆人聊着家长里短,都是关乎生计,父亲只记住了一个词,就是“漆咬人”。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割漆竟然会让人过敏,甚至呕吐,只是那些割漆人已经习以为常,生计大抵就是如此。到了漆树林,割漆人熟练地割开已经足龄的漆树,白色的粘稠液体从树干涌了出来,带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半天的辛苦劳作,所得生漆与父亲所想相差甚远,割漆人笑着说,这些生漆熬完还要缩水一大半呢。

后来,父亲慢慢接触了熬漆,从生漆到大漆,父亲也经历了一次涅槃,那些爬满手臂的红疙瘩似乎在宣告着这份技艺的高高在上。父亲强忍着挠心的痛痒,终于让躯体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父亲总说,那些原本粘稠难看的液体经过熬制竟能变得如丝绸一般光滑,他一边惊叹,一边努力学习。一同进来的学徒,有的因为受不了生漆的味道而放弃,也有的觉得学习的过程太漫长,都一年多了,还没有见过一个完整的漆器。甚至有人觉得被耍了,因为长盛漆行分明是以髹饰闻名,却让他们耗费光阴学习熬漆。也许是没有更好的出路,也许是求学的过程锤炼了心性,父亲倒是坚持了下来。学会了熬漆,学徒生活已经过了两年。某一日晚,老先生问父亲,熬漆的技艺其实足以谋生了,如果要离开,随时可以。父亲不知眼前的老人心里到底有何算盘,只能坦然说出心中想法,言明想要继续学习。老先生听后点点头,说接下来就是制模了。

父亲心里也很疑惑,在漆行待了两年多,他已经知道制模并不需要漆行亲自完成,更多的是定制,长盛漆行是以髹饰闻名的,老先生本人的漆绘就自成一派,得到福州城内诸多人的追捧。父亲想着,老先生也许是要磨练他的心性,最关键的技艺还需要更精细更漫长的考验。

制模的学习父亲是从基本的碗和杯具开始的,他开始熟悉木料,练习使用锉刀等工具。老先生从不检验父亲的学习成果,只是偶尔问上一两句。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已是学徒生涯的第三年,父亲仍然还在学习制模。一日午后,他见老先生在院内散步,便追了过去,问道:“师傅,制模还需要学习多久,我什么时候才能制成一件漆器?”

老先生的脸瞬间阴了下来,他的怒色从眼神里喷洒出来,灼热地涌向父亲,他说:“若是急于谋生,现在便可以离开。”

父亲只能摇头解释,老先生便说:“时候还没有到,若是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父亲从此便不再问,他害怕被赶出漆行,自己没有更好的出路不说,还浪费了几年光阴。制模的学习并非一帆风顺,对于大件模器的制作,父亲并不能很好地拿捏。他所擅长的大多是茶杯、碗具类。似乎那些能够完全握在手里的物件让父亲更有安全感。他说每当见到大的木料,他总是思绪万千,制作的过程中也会瞻前顾后,害怕哪里出错,那种感觉像是走在一条看不见起点也望不到终点的路上,迷茫无措。父亲后来才知道,老先生和制模的老师傅询问过他的情况。

第一次跟着老先生学习髹饰,父亲其实很紧张,他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总说像是等待放榜的心情,紧张又期待。他本以为自己的制模还要学习很久,才能出师。他暗自欣喜,甚至想着是不是老先生认可他的诚心才得此殊遇。

那天的情景父亲多年后回忆起来,很多细节依旧清晰。老先生拿起一个木茶杯,然后用砂纸一点点打磨,父子站立在一旁,恭敬又虔诚地看着眼前这位老先生的动作。他不紧不慢,一点点打磨着手中的小玩意,一些浮灰一样的碎屑从砂纸间掉落下来。父亲看着老先生一圈又一圈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那沙沙的声响在他的耳边一刻也不曾停歇,他捏紧了双手,睁大了眼睛盯着老先生看。一转眼,几天过去了,老先生还是在重复打磨的动作,几天的时间也只打磨出两只小碗。父亲此刻才知道,漆器的制作难度远超他的想象。

直到父亲开始上手打磨的时候,他发现,那样看似简单的机械动作到了自己操作的时候,竟显得如此笨拙。砂纸和锉刀不同,难以握紧,又要均衡发力,更显局促了。好在老先生并不监督,他只说:“打磨好一只碗就可以开始下一步。”起初父亲觉得,不消一天就可以完成,然而事与愿违。他的手掌磨得通红,然而那只木质小碗的表面还是起起伏伏,不够光滑。父亲知道,自己能否学到真正的技艺,就看这些天的表现了。他努力适应砂纸,调整速度,让那只小碗在自己的手中更放松,慢慢找到了一些旋转舞动的感觉,小碎屑也开始像柔和的春雨一般,纷纷扬扬地洒向地面。三天后,父亲将小碗交给老先生,老先生点点头说:“这是第一步,这一步做不好,不仅浪费大漆,更做不成漆器。”父亲赶忙点头,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上灰,再一次调和大漆,父亲上手很快。老先生看着父亲操作,偶尔点点头,偶尔稍作指点,并告诉父亲,上灰是为了让木碗更加坚固。上灰结束后,时间已过去半月,一次次晾干,一次次重复,父亲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时间流逝的缓慢,这种缓慢让人感觉生命似乎被延长,他开始在谋生之余,享受这个过程带来的沉静。

终于来到了上漆的步骤,老先生演示给父亲看,一只小小的木碗竟然需要涂抹十多层,看似重复的动作,力度却有细微的差别,每一次上完一层晾干后,那只小小的木碗似乎就获得了一种新的面貌,无论是光滑程度还是色泽上,都如获新生。最关键的步骤也是长盛漆行最为外人称道的便是髹饰,父亲学到的就是在木碗上进行装饰,也就是漆画。原本以为到了最后的步骤,老先生会使出看家本领,自己也能学到精髓,然而结果却令父亲大跌眼镜。老先生说:“髹饰看造诣,你知晓了一件器物的诞生过程,赋予他怎样的外形就在你自己的造化了。”说罢老先生演示了一次髹饰,他蜻蜓点水般地在那只小碗上绘制了一片竹林,那些竹叶各有姿态,似乎一阵风吹来,就会纷纷飘落一般。

至此,父亲的学徒生涯戛然而止。老先生结算了报酬,让父亲自立门户。临行前,老先生送了父亲一个漆器茶杯,他跟父亲说:“手艺人,多不一定就是好事,有时候精才能做成事。”父亲其实知道老先生还擅长雕漆等技艺,而他只不过学到了一些皮毛。但他也明白,大抵是天资有限,这条路接下来只能靠自己琢磨了。

陈记漆行最开始就是从最简单的碗筷开始的,父亲自己割漆、熬漆、制模,他用心对待每一件器物,慢慢积累了一些老主顾。因为自己一人忙不过来,父亲雇了几个漆工,让他们完成前期的工作,这样也让漆行的产量有所提升。但是碗筷的使用寿命太长,且普通人家并没有太多审美需求,购入多以实用为主,父亲想扩大漆行,就得增加一些其他类型的漆器。偶然有一日,父亲进茶馆喝茶,他发现茶馆里虽然杯具很少用漆制的,但是茶海等用具则有漆制的。漆这种原材料越是在潮湿的环境里,越是坚固。于是父亲并开始自己研究制磨,出了一套花中四君子系列漆绘杯,加上父亲本就写的一手好字,他开始在漆器上融入书法的痕迹,城内的一些茶馆也开始在陈记采购了。

漆行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父亲的技艺也慢慢精炼了,他开始翻阅一些古籍去研究更多技法。尽管这些技艺对于陈记漆行的生意并不会有太大帮助,因为主顾们所需要的无非就是一些别致的漆器,过于奢华的物件不仅造价高昂,耗费时间也很长,但是父亲却一直没有停止过摸索。直到他发现有一种木料可以和大漆更好的融合,他将漆画作于其上,在光线充足之处画面会色彩缤纷,然而处在黑暗处则几乎看不到这些图案。

我的出生无疑给父亲带来了希望,他带着我读《髹饰录》,并在我二十岁那年告诉我他所探索出的秘密,此外他还特地交代我,日后一定要传给自己的儿子,且不要留下文字记录,外人绝不能告知。

父亲离开后,我时常在暗房里独自摸索他留下来的手艺,然而漆器行的生意大多还是靠着城内茶馆的用具采购。父亲所留下的技艺到底有何用,我总会有疑惑,甚至害怕自己会忘记这门技艺,直到我有了儿子女儿,才缓了一口气。孩子们的出生,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卸下一份担子。我的女儿很聪慧,她作画的天分很高,且很喜欢读《髹饰录》,我时常想要将父亲的技艺传授于她,却又怕父亲泉下有知,责备于我,只能作罢。我的儿子很像我,他是一个实用派,喜欢制模远胜于髹饰,我将父亲的技艺传授于他,那个夜晚,当漆杯上的画面在灯光下逐渐凸显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瞬间的惊叹,和当年的我如出一辙。女儿出嫁后,漆行的生意多是儿子在打点,我时常翻阅《论语》和《髹饰录》,会想起父亲,也慢慢理解他的执拗,无用有用之说本就模糊,我只希望他的技艺能够在陈家流传得久一些。

女儿回来后,曾经和我提过想要让外孙学习漆器,我一口拒绝了,原因太简单,外孙姓沈,不姓陈。女儿大抵知道我的为难,也没有再提及,我的外孙对此似乎也并没有很大的兴致。但是,此刻我多么希望安儿能够回来。

城内动乱已经不是一朝一夕,那些人是谁我都不清楚。他们闯入漆行说是要征税,还说自己是某个将领的手下。数月前已经来过一拨人将漆行的老底都掠去大半,他们倒是礼貌,说的也有理有据。我也知道世道艰难,若是福州真的能够安定,献上一些钱财,我自然是甘愿的。但如今且不说漆行生意日益没落拿不出这些钱,这些日子城内越来越乱,一些匪盗打着起义的旗号趁机搜刮钱财,勉强支撑的漆行一旦被认为是个富户,只怕更是难以经营。情急之下,我只得搬出自己在官府熟知的几位老友姓名,以期他们能离开。谁知我的好言相劝不仅没有奏效,反倒招致横祸。刀剑落下,我们陈家自此灭门,只有安儿一人孤身在外。

我想起父亲的疑惑,老先生的保留哪有那么多复杂的原因。他和我其实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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