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成胜算

冬天的夜晚本就冷，临近水边越发的生寒，北风呼呼的吹打，更是凛冽。

此时的谢玄身着戎装来到一个高处，借着星光望去，是绵绵不绝的淝水，淝水西边安营扎寨，火光耀眼，谢玄知道那里是几十万大秦军队，谢玄知道那是一群要毁我南朝江山，毁我汉族社稷的虎狼之师,自己的八万北府军终究要在正面战场之上与他们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早在数月前，大秦百万大军南下的消息刚传出时，叔父谢安曾经问过谢玄，此战有几分把握。谢玄说，十成，那是因为在谢玄看来此战关系国家存亡，不容有失，所以不管成与不成，都是输不得的。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把握，因为对方毕竟是百万啊！

而时至此时此夜此地，如果谢安再问谢玄有几分把握，谢玄还是会说十成，这不是之前退无可退的无奈，而是掌握全局的，判断！

谢玄听闻当日苻坚在太极殿与群臣商讨南征一事，主战方与不战方僵持不下，最后是苻坚强行拍板，君臣不同心，此战便多了一成胜算；

谢玄又听闻苻坚任命姚苌为龙骧将军，率领蜀军攻打西南方，说，朕昔日就是以龙驤将军建立大业，这个将军号从来都没有改授他人，今天特别对你授予此号，山南之事都交给你了；自古君无戏言，苻坚此言不吉，此战又多了一成胜算；

苻坚命手下大将吕光率领十万大军攻打龟兹，再添一成；

苻坚不听信王猛之言，如今军中外族之人数量庞大，龙蛇混杂，各怀鬼胎，毫无斗志，又添一成胜算；

等到苻坚舍弃大部队人马，率领八千骑兵赶赴寿阳，可见其心甚急，已有五成胜算

襄阳守将朱迅假装投降，约为内应，并告知苻坚大军并未真正集合，又多了一成；

南朝君臣和睦，百姓将士，同心同德，也顶的上一成胜算

大将桓冲率领十万大军抵挡西南攻势，谢玄没有后顾之忧，又是一成胜算；

八万北府兵七年征战，只为了这一日，刘牢之洛涧之战打破秦军先锋，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我军士气大盛，这也是一成胜算，这样便是九成了

那最后一成呢？

这一方水土就是祖宗留下来的江山，江山不容有失这是规矩，那么这个规矩作为最后一成胜算，过分吗？

不过分！

谢玄看着远方，忽的叹了口气，吐出丝丝雾气，喃喃道，北方大地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这一战之后，又该乱成什么样子？

英雄促时事，时势造英雄；

战场需要将军，将军也需要战场；因此，很多年以来，大家都以为疆场之人都盼望着天下大乱，刀戈四起，方能一刀一枪搏出个功成名就，搏出个封妻荫子。

其实，也许，很多将军比常人更期待战争的结束，因为他们每一天不仅看着敌人的死伤，也会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离开；尤其是谢玄这样的世家子弟，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杀戮，他又何必来到历史的最前沿，为黎民苍生，为天子社稷，挡住最为尖锐的刀剑；

这，真的很累。

对于他这样的人，封侯拜相，哪里有在太湖上钓鱼来的痛快。

但是，没有办法，犯我家园者，必刀兵之。这就是谢玄的规矩。

谢玄对着秦军大营，缓缓伸出一只手，由于他所处的地方太高，从这个角度，好像要把这几十万人抓在手中，对谢玄而言，这几十万大军，已然是他囊中之物，虽然为这几十万人的性命，他动了恻隐之心，可是没有办法，规矩就是规矩！

（二）一封书信

第二日，谢玄让副将准备好笔墨纸砚，副将知道将军文采风流，难不成是如今大战在即，忽然动了雅兴，这也未免不是时候吧！话虽如此，副将还是乖乖的准备好了。

谢玄拿起笔，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又拿起，又放下；副将不懂，将军今天是怎么了。

只有谢玄知道，他即将写下的文字有多么的重，那将是几十万人的性命，那将是数千里的苍茫大地，那将是几十年的动乱。

谢玄一笔一划的勾勒，就像儿时在自家庭院一遍一遍抄写诗经，就像那个下雪天，姐姐哥哥们大谈下雪之兴，他只是默默的在桌子上写下了。昔我往昔，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短短一封信，谢玄书写了半个时辰，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工整好看，敬畏生命，尊重生命，这也是规矩啊！

很快，苻坚和苻融就见到了带着谢玄亲笔信的使臣，使臣将信递给苻坚，只见谢玄写道：“君悬军深入，而置阵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阵少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

谢玄的意思很简单，你们召集百万大军南下，不就是想和我们一绝胜负吗？现在有淝水阻拦，双方难以进攻，你们可以稍微退一退，等到我们上岸，双发好好较量一番。

此言一出，秦军将领大多反对，都说，军中作战，士气为先，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苻坚闭着眼听着众人争吵，忽的睁开眼，说道：我们为何不，将计就计。

苻坚的话苻融一听就明白了，先假装答应让晋军渡河，等到他们渡到一半之时，进退两难，再大举进攻，便能轻松获胜。

苻融也觉得此计可行，便出面赞同苻坚的看法，众将士素来信任苻融，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望着远在东边的建康，苻坚淡淡笑了笑，这天下，朕是要了。

约定决战的日子终于到了，晋军果然开始渡江，苻坚见对面渡河的速度很慢，知道他们还是怕自己忽然动手，为了打消谢玄的顾虑，便下令道，全军后撤三十里！

苻坚出征之时号称百万，姚苌率领十余万在东南作战，又有部分军队尚未到达，但是此时还是有着三四十万人，如此多的人马，前不见后，后不见前，只是听到军令后撤，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忽然只听得一支人马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前军被晋军打败了，大家亏跑了；

这些本就无心作战的胡族士兵听说被打败了，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命；苻坚苻融见军中大乱，想着安抚军心，可是如此嘈杂混乱的场面，什么军令什么圣旨有什么说服力！

等到他们回过神时，八万北府兵已然渡过了大河。

这群本是北方的汉人，时代居住在中原大地之上，那里又他们的亲人有他们的祖墓，有他们的田地，有他们的家园；可是那群魔鬼般的胡人来了，带来了战争，带来了杀戮，也带走了安宁，带走了幸福；

他们妻离子散，他们无家可归，他们的一切被这群人毁去了；胡人与他们而言，是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更加强烈的仇恨，因为这群胡人让自己失去了一切，包括做人的尊严。

愤怒，无比的愤怒。

苻坚从这群北府兵眼中看到了这种深深地愤怒，那时朔北苍狼对于侵略领地敌人的仇恨。

（三）满地尸首

冲冲冲冲

杀杀杀杀

这两个简单的字，八万人齐声喊出，那边是响彻天地的震撼，那边是疾风骤雨的攻势。

这八万只猛虎冲进了数十万的敌军中。

他们冲锋，他们挥砍，他们搏命，他们嗜血，他们只是为了家人在战斗。

这几十万毫无斗志的胡人被北府兵的气势彻底击垮，除了逃跑就是逃跑。

一时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开战之前，苻坚曾经扬言，自己的军中将士将马鞭投入淝水之中，足可以让江水断流，如今，一开战，江水没有被厄断，反而是被鲜血，染红了。

苻坚最为倚重的大臣，也是他的兄弟，苻融，拼尽全力护着苻坚杀出一条血路，而他自己却没能活着回到长安，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毕竟，是他中了谢玄以退为进之计；自己犯的错用生命去偿还，虽然未必能挽回败局，但至少也是他的规矩。

苻坚带着残余的败兵仓皇逃窜，不敢任何逗留。北府兵的呐喊声，冲锋声，笼罩着这片天空，以至于这些被吓破胆的秦人，觉得四周的草木都是晋军，听到风声鹤唳，也觉得是晋军追杀过来；一路之上，又吓死了许多。

此时的苻坚头盔掉落，披头散发，肩膀中了一剑，渗出的血也渐渐被黑。这位曾经不可一世一统北方的枭雄，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如今落魄的下场，百万大军南下，如今活着回来的能有多少？两万？一万？

哎，他一手葬送了多少同胞的性命。

苻坚，眼角湿湿的，这位帝王，终于还是哭了。他内心凄苦，更是惭愧；他不是心痛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偌大基业功亏一篑，因为从一开始这个帝王之位本就不属于他；他真正对不起的，是自己的那位老友，那位对自己一生忠心连死也不忘劝告自己的老友，自己竟然不相信他的判断；苻坚与王猛共事数十年，只有这一次没有相信他，而这一次，却毁了他的天下。

···

谢玄还是站在昨夜的高处，站得高，看得远。他看到了整个战局的变化，数十年不波动的心也不禁起了涟漪，即使一切都是他一手筹划的，但是毕竟是掌控数十万人的生死！

他看到了苻融下令秦军撤退；

他看到了朱序部队故意大汉秦军打败；

他看到了秦军军心大乱，四散而逃；

他看到了苻融为了稳住军心，骑马狂奔；

也看到了他为了替苻坚杀开一条血路，命丧水边；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鲜血，看到很多很多死亡；

战场会死人，这也是规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