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美》十一、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创造与情感

诗人与想象之外,又必有情感。分想作用和联想作用只能解释某意象的发生如何可能,不能解释作者在许多可能的意象之中何以独选择该意象。

联想并不是偶然的,有几条路可走时而联想只走某一条路,这就由于情感的阴驱潜率。在长信宫四周的许多事物中,只有带昭阳日影的寒鸦可以和弃妇的情怀相照应,只有它可以显出一种怨的意境,在艺术作品中,人情和物理要融成一气,才能完成一个完整的意向

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换一种情感就是换一种意向,换一种意向就是换一种境界。

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做不尽的,有人说风花雪月等等都已经被前人说烂了,所有的诗都被前人做尽了,诗是没有未来的了,这般人不但不知诗为何物,也不知生命为何物。诗是生命的表现生命像柏格森所说的,时时在变化中即时时在创造中

诗人和艺术家都有设身处地和体物入微的本领,他们在描写一个人时,就要钻进那个人的心孔,在霎时间就要变成那个人,亲自享受他的生命,领略他的情感,所以我们读他们的作品时觉得他深中情理。在这种心灵感通中,我们可以见出宇宙生命的连贯,诗人和艺术家的心就是一个小宇宙。

一般批评家欢喜把文艺作品分为主观的和客观的两类,以为写自己经验的作品是主观的,写旁人的作品是客观的,这种分别其实非常肤浅,凡是主观的作品都必同时是客观的,凡是客观的作品必同时是主观的。

比如王昌龄的长信怨,他以一位唐朝的男子来写一位汉朝的女子,他的诗可以说是客观的文学,但是他在做这首诗时,一定要设身处地的想班婕妤嫡居长信宫的情况如何,他是拿弃妇的遭遇当做一幅画来欣赏。在想象到聚精会神时,他达到我们在前面所说的“物我同一”的境界,霎时之间,他的心境就变成班婕妤的心境了。他已经由客观的观赏者变为主观的享受者了。

总之,主观的艺术家在创造时也要能“超以象外”,客观的艺术家在创造之时也要能“得其环中”。

文艺作品都必具有完整性。它是旧经验的新综合,它的精彩就全在这个综合上面见出。在未综合之前意象是散漫凌乱的,在即综合之后,意象是协合整一的,这种综合的原动力就是情感。凡是文艺作品都不能拆开来看,说某一笔平凡,某一句精辟,因为完整的全体中各部分都是相依为命的。功夫须从点睛出,却从画龙做起。凡是欣赏和创造文艺作品,都要先注意到总印象,不可离开总印象而细论枝节。

情感是综合的要素,许多本来不相关的意象,如果在情感上能协调便可形成完整的有机体,比如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我们读诗词并不觉得人事之中猛然插入物景为不伦不类,反而觉得它们天生成地联络在一起,互相烘托,益见其美,这就由于它们在情感上是协和的。创造是平常的意象的不平常的综合,诗要论总印象以及情感是意象整一

因为有情感的综合,原来是散漫的意象可以变成不散漫,原来是重复的意向也可以变成不重复。

总之,艺术的任务是在创造意象,但是这种意象必定是受情感饱和的情感或出于己,或出于人。诗人对于出于己者须跳出来视察,对于出于人者需钻进去体验。情感最易感通,所以“诗可以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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