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一个本家婶子,现年已六十多岁了。我出嫁后很少见过她,也很少想到过她,前些天,我回娘家时,在路上偶遇到她。
我的这个婶子,命苦啊,我也是听我妈说的,她幼年时母亲就有病死了。在那个年代,常伴身边的除了贫穷和痛苦,想不起她还能再拥有什么。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样活下来的,她父亲也没有能力再娶,就这样相依为命的挣扎在世间。
时光一样平淡过,并不以苦难而放缓,也不以幸福而趋疾。转眼,婶子长成大姑娘了。那时正逢社会主义大建设,吃的是集体大食堂。村里的劳动力一起出工,婶子干活可麻利,十多岁就和大人一起挣工分。半晌歇息的时候,有人给婶子提亲了,当然,是我的叔叔了。我叔叔家里亲弟兄四个,有一个先天呆傻,这样的条件在村里找对象是有点困难的,因为那个呆傻的兄弟迟早也是这弟兄三个的负担。但我婶子没有嫌弃,她看上我叔叔勤快,脑子也活络,生产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只有他一个人会开。嫁过来后,夫妻俩同进同出双双上工,感情非常好,从小缺失的幸福感好像也多少有了些补偿。
过了两年,婶子生了个男孩。那时生产队已经是历史了,责任心田承包到户,多劳多得,婶子舍得出力,把责任心田打理的很好,叔叔也在朋友的帮助下买了个拖拉机跑运输。那在当时已经是很不错的条件了,就这样,日子红红火火的越过越好了。但是婶子一直没有再怀孕,她一直想要个闺女的,却怎么都没如愿。后来,在别人的介绍下,她抱了个女婴。可没过多久,这个女婴的家人就后悔又来要走了。婶子很伤心,一直都放不下,这时有个远房嫂子娘家的亲戚,生了个女孩怕养不活欲寻个好人家。那个嫂子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婶子,婶子很高兴,给那家提了满满一篮鸡蛋,又带了钱(年头太久也不知具体数目),把这个女婴抱了回家。夫妻俩对这个女孩视如己出,与那亲生的男孩一样的疼爱。
在婶子四十岁那年,叔叔突然得了急病,还很重,(我后来才知道是脑溢血)我那时有十九岁,亲眼看到了整个过程,只是一个星期的时间,从县城医院到市里医院又拉回来家,那几天婶子泪水就没停过。我们的叔伯大爷们在医院已放弃后用尽了各种办法,还安排了必须的生肖的人日夜值班。其实那时都不行了,医院都让准备后事了。大家都知道,只是时间问题,早晚都是一死。最终,在发病七天后的半夜,叔叔永远停止了呼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叔叔的棺木被抬出时婶子仰天发出的那撕心裂肺的悲鸣。
日子还是要继续的,婶子的儿子有十五岁,女儿十岁,就这样,娘仨相依为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日子。没有人知道在那漫漫的长夜,他们是如何过来的,有没有饮泣,有没有泪水,有没有抱头痛哭,有没有互相温慰。但人们看到的是,他们娘仨依然坚定的眼神。
又过了好几年,婶子的儿子已经会打工补贴家用了,穷人的孩子总是要早当家的,没有了父亲的家,他就是顶梁柱!有一天,他给他的妈妈带来了惊喜―――他恋爱了,他遇到了一个好姑娘,看到那个姑娘的一刻,婶子的眼里是有光的,这是好几年都不曾有过的了。婶子很喜欢这个姑娘,用她那不多的用度给这个姑娘买了她喜欢的衣服送她。那时我在他们家看到过他们一家人的和睦温馨。
时间说快也快,转眼他们家添了新成员―――婶子有孙子啦!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是在婶子做了婆婆后又一件大喜事!小家伙皮肤黑黑的,像他爸,眼睛乌溜溜的特别有神,像他妈。那时的婶子是幸福的,生活在漫漫的黑暗后迎来了光明!
婶子每天早早起床,为一家子做好了早饭,打发儿子闺女上班后就把孙子从儿媳妇屋里抱出来,她总是心疼儿媳妇夜里看孩子辛苦,想让她多睡会。婶子把孩子抱到街上,和左邻右舍一起晒着太阳看着孩子。那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终于过成一家人了,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了。连婶子也是这样想的,看到了儿子儿媳闺女孙子一大家人,她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甜蜜,曾经的苦痛便不再算什么,生活总会更好的!
但这美好的一切很快便戛然而止!秋天时,婶子的儿子在工地上干活时腿开始疼痛,开始在小诊所弄点药,也没当回事,可越来越重,最后干不成活了,婶子催儿子去大医院检查。但儿子不肯,在他少年时父亲从医院拉到家的那幕他永生难忘的,在他的概念里,医院不是救人的,而是救不活人的。
婶子无奈,召来了叔伯们苦劝他。在叔伯们的斥责和规劝后,他才答应去医院检查。他的伯父带着他,那时是我们村里一个村医陪同他们去的。满以为没什么大病,顶多劳损伤风什么的,但结果出来后,村医只看了一眼就不知如何跟他们叔侄开口了。上面赫然写着:骨癌!
婶子的天又一次面临坍塌的危险,但婶子却很坚定,坚定的连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强装的。可能婶子心里依然有希望,觉得这病能治好。但外人都知道,这真的基本上就算是判了死刑,花钱不说,最终必然人财两空,何况他们家真的困苦。
人心的希望与执念终究敌不过病魔。十个月后,在花光了所有为数不多的积蓄又借了为数不多的外债后,在婶子全家的悲痛与嚎哭中,在亲戚邻居们的疼惜与眼泪中,他走了,终究还是走了!
幼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这便是人生的三大不幸!遇到一桩便足以痛彻一生,而我的婶子,却全部一一尝遍个中痛楚!那岂止是锥心刺骨!每一次都是对生命的重创!
儿子死了,刚刚好转的日子瞬间又陷入痛苦的深渊!所有人都以为婶子快承受不住了,如果说幼年丧母她尚在懵懂,中年丧偶她仍存希冀,但晚年丧子却是断绝了她所有的根和路!可是,人们看到的是婶子依然坚定的目光。她擦干了泪,把儿子的后事料理好,她那不再挺拔的身躯又一次站了起来。她抱起了她的小孙子,今后,这个孩子将是她在尘世的根和路!
几年后,我回娘家时在路边又看到了婶子。她的背更加的佝偻,其实她也只是六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而我的母亲比她大两三岁,却显得比她年轻太多。她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沧桑老人,事实也真的是遍尝人间痛楚。婶子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我站在她面前叫她她都看不清是我,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混沌的双眼和那永远挺不起来的身躯都在狠狠地刺痛我。其实我知道,我们用含了太多怜悯的眼光看待婶子,但婶子不需要!她刚强坚毅,虽然历经太多的痛苦磨难,却依然勇敢努力面对余生。
我后来听我妈说,她们家是苦坑,被缘分聚集到她家的皆是苦命之人。我想,真的是,婶子自不用说了,她的儿子,她的小孙子,还有非常孝顺她的那个抱养的女儿何尝不是幼年丧父,而她的儿媳,也跟她一样丧偶。真是一家苦命的人!
漫漫余生,只祈祷他们健康平安,远离苦痛,愿婶子安详度过晚年,无病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