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二姑跟老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都是电视迷。老伴爱看河南豫剧和军事题材,二姑爱看陕西秦腔和家庭伦理剧。刚买电视那会,两人互不相让,恨不得再买一台电视,看个够。想归想,买电视机要凭票,再说家里也拿不出再买一台电视机的钱,一人一台电视机的想法就搁浅了。
二姑气不过,回娘家跟她哥抱怨,她哥笑了,说,你俩这是何必呢,争来争去的,两个人都不能尽情的看自己喜欢的节目,还不如各自退让一步,做个约定,一三五电视归大魁,二四六电视归你,星期天嘛,我替大魁做主了,好男不跟女斗,让给你好了。
从此家里一派祥和。
电视里正演着秦腔戏剧三滴血,二姑最喜欢看陈妙华扮演的周天佑了,陈妙华女扮男装,一招一式,俊郎,帅气。她恨不得钻到电视里,看看陈妙华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姑父嘴上说不喜欢看秦腔,嫌闹得慌,可还是仰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二姑忽然长长的唉吁了一声,陕西女人遇到难事就爱来这么一叹。老伴看她一眼,把电视声音调小,问,是根生托你办的那件事觉得棘手吧?二姑说,是呀,眼看过去了这么些天,我还没给我哥跟我嫂说,万一根生来问,没办法交代,心里着急。顿了一顿,又说,本来我是信心满满,让你一打击,我哥还好说,我都不敢跟嫂子开口了。说完,又唉吁了一声。
老伴听了这声叹息,心里也不好受,故作轻松地学着二姑的语气说,碎碎个事嘛,看把你难肠的,瞌睡总要从眼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
二姑白了一眼老伴,没说话。老伴趁机对老婆说,你对娘家好,我没意见,可是,好要有个度,不要参与人家的内务,根生虽然跟大哥和大嫂不怎么和睦,再怎么说,人家关起门来是一家,你是外人。
二姑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答应过根生,就要兑现承诺。我这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姑父故意逗她,你不是自称是一座挖不尽的金矿吗?
二姑说,我那样说是跟你开玩笑,你咋听不出来呢。你还别说,我年轻时候是傻胆大,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如今上了年纪,胆子小了,遇事就爱瞻前顾后。
姑父嘴上一直在打击老伴,心里还是挺替她着急的,作为长辈,既然答应了晚辈,不管是啥结果,都要试一试。否则就没威信了。
天还没亮,姑父就悉悉索索的起床了,他有鸡鸣泻的毛病,每天鸡鸣时分就要上厕所。二姑已经习惯了,翻个身继续睡去。朦朦胧胧中,一直没见老伴回到床上,他可是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二姑不放心,抬起头朝客厅望去,看见有一星火忽明忽暗,接着鼻子里就蹿进刺鼻的烟味来,知道老伴坐在沙发上抽烟呢。于是就问,这么早起来,有事吗?夜黑没听你说呀。姑父说,早上凉快,回李家庄去一趟。二姑听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上厕所,洗漱,做早饭,两人吃了好赶紧出发。
二姑跟老伴坐公交车回到李家庄,哥嫂一家正坐在院子里吃早饭。夏艳爸看见妹夫和妹子一大早回来,笑得眼睛都弯了。忙站起身让座,打发冬艳给姑父和二姑添两双筷子,盛两碗苞谷糁。你二姑跟你姑父就稀罕家里的苞谷糁。夏艳爸强调道。二姑阻拦说,别忙活了,在家吃过才回来的。姑父说,给我盛一碗,我就爱喝家里熬的苞谷糁,陕西人熬苞谷糁放碱,能熬到,糊糊的,粘粘的,喝在嘴里有一股玉米的香甜。不像我们老家,熬苞谷糁不放碱,还稠,用筷子一挑一大块,吃在嘴里发涩,寡淡,一点都不香。
夏艳爸听妹夫夸他家的苞谷糁好喝,喜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二姑不是外人,说她不吃冬艳就没客气,只给姑父盛了一碗,端给姑夫。姑父看着黄灿灿油汪汪的苞谷糁,笑着客气道,我吃了,你们可要少吃一碗了。冬艳说,我本来就不爱喝苞谷糁,正好不用吃了,从小到大每天早晚两顿苞谷糁,早都吃烦了。二姑笑着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三年自然灾害,能喝一碗稠苞谷糁做梦都会笑醒。
冬艳撇着嘴说,二姑又来了,我妈每天都给我们忆苦思甜,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二姑跟姑父都笑起来,姑父说,这冬艳,嘴皮子真厉害。
夏艳妈见小姑子不吃饭,忙端起自己的饭碗,把脸埋在碗里,用筷子在碗里拼命划拉着,呼哩呼噜喝起苞谷糁来,喝毕,放下碗,用手掌抹了一把嘴,算作擦过嘴了,拉着小姑子进了里屋。里屋没有板凳,两个人就坐在炕沿。尽管屋里只有她俩,夏艳妈还是怕别人听见似的,把嘴对着小姑子的耳朵悄声说,根生答应盖楼房了,昨天还带着两个人回来测量了半天,说是要设计图纸呢。小姑子一看嫂子兴奋的表情,知道两人没有发生战争,一颗悬着的心呼地落了地。她好奇的问嫂子,根生带回来的那两个人是谁呀?一个叫国强,是根生的表弟,一个叫米西安,是国强的挑担,专门盖房子的。
夏艳妈跟人说话爱拍人家的胳膊,也是想显得亲热,她回答着小姑子的问话,使劲拍一下小姑子的胳膊,小姑子疼得咧了一下嘴。强装笑脸附和着说,这是好事情嘛。夏艳妈又拍一下小姑子的胳膊,说,根生说了,他要盖全村最高的楼房,三层呢。画图纸的米西安说,楼房将来盖起来,就是独栋别墅,城里人都眼红呢。没等小姑子搭话,夏艳妈又拍一下小姑子的胳膊,问,桂兰,别墅是啥意思,我搞不懂,没好意思问。
二姑说,别墅就是单独的小楼房,跟隔壁邻居不挨,茅厕在屋里,灶房也在屋里,用的是自来水。有一座院子,院子里有花有草,漂亮得很,我在电视里看见人家外国人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叫别墅。
夏艳妈听了,一对八字眉喜得飞舞起来,眼睛也笑弯了。
看着嫂子喜悦的样子,二姑趁机说,盖房的事你就交给根生,你和我哥当甩手掌柜,到时候就等着住别墅吧。夏艳妈说,盖房子是大事,甩手掌柜我们不做。夏艳妈看一眼小姑子,发现小姑子似乎没听她说话,挥手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小姑子胳膊上,笑眯眯地说,根生说了,房子他找人设计,他表弟国强的挑担米西安就有施工队,现成的,钱不用我们掏一分,只让我跟你哥帮忙招呼着就成了,楼房建成,想住哪间由我们挑。我们就想住一楼,方便。
二姑的心情犹如坐过山车,起先听嫂子说不做甩手掌柜,以为事情有变故,心就揪到一起,后来又听嫂子说只是帮忙招呼着,心就跟着落下了。没敢问,只是在心想着,也不知道根生给嫂子灌了什么迷魂药,让嫂子这么心甘情愿。她心里当然替娘家人高兴,一高兴,就有些走神,胳膊上又挨了嫂子一巴掌,她摸着胳膊,撒娇说,嫂子,你手劲真大,胳膊都快被你砍折了,咱高兴也不能拿妹子的胳膊来发泄嘛,这可是肉做的,不是铁也不是木头做的。
夏艳妈听了,咧着嘴一笑,二姑发现嫂子的嘴巴竟然有些歪,她没敢告诉嫂子。夏艳妈作势把小姑子的袖子搂到肩膀头,查看皮肤是否红了,小姑子人白,胳膊上果然红了一大片,夏艳妈忙用嘴在胳膊上吹了吹,讨好地说,中午给你打搅团,漏鱼鱼,我新窝了一缸浆水菜,用芹菜窝的,酸得很。
搅团是用玉米粉做的,就着浆水菜和油泼辣子吃简直是人间美味。吃一碗就把肚子填满了,上一趟厕所,肚子又扁了,一点都不耐饥,当地人把搅团叫哄上坡。二姑故意撇着嘴说,一点都不实在,就会给我们吃哄上坡,从你家走得时候,肚子鼓鼓囊囊的,还没回到西安,肚子就饿了。
夏艳妈又拍一下小姑子的胳膊,说,没良心的,是谁每次回来都点名要吃搅团和漏鱼,你又不是不知道,做一顿搅团,要朝一个方向搅动上百下,搅团要好,搅上百搅嘛。每回你走了,我的胳膊都要疼上四五天。
二姑说,你不早说,我跟大魁每人帮你搅上五十下不就成了。
姑嫂俩说得高兴,声音就高了起来。引逗的冬艳把头伸进门来问,妈,你跟我二姑说啥呢,这么高兴。二姑逗冬艳,给你说婆家呢。冬艳在姐妹四个里面是最开朗大方的,于是追着问,二姑,小伙子个子高不高,眼睛大不大,是不是双眼皮?
二姑笑着说,不害臊,谁家姑娘上着杆子追问女婿的情况?
夏艳妈跟小姑子说,桂兰,冬艳也不小了,高中毕业都两年了,也该找婆家了,你给操点心。
小姑子说,嫂子放心,有合适的我给咱冬艳留心。
冬艳索性走进屋坐在炕边,听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妈嫌碍事,催促说,你姑父吃过饭你把锅洗了,上午凉快,跟你爸到地里给苞谷把苗一间。冬艳把嘴一撇,反抗道,一天到晚就见不得我跟我爸消停,上个礼拜才间过,再间就秃头了?
夏艳妈被女儿呛吧,一时间气得说不上来话,顿了顿,这才说,四个女子就这个是个杠头,你说一句,她有十句在后头伺候着,走,咱俩到外头凉快去。
两个人从里屋出来,夏艳爸跟妹夫正亲热的低头说着话,夏艳爸说,我跟你嫂子对根生要求不高,只要他愿意盖房,他想咋样盖我们不参与。妹夫说,你跟我嫂子能这样想,是明智之举。帮忙给孩子招呼上就成了,毕竟根生跟村里不熟,有些事还需要你跟我嫂子帮着协调。
二姑走过去依旧坐在她刚坐过的小板凳上,插嘴说,哥,我记得咱们家盖这间房子时,是七几年,村里基本都是茅草房,咱们家盖砖瓦房,在公社都是摇了铃呢。房子盖好,你跟爸简直是脱了一层皮,又黑又瘦,背都驼了。所以说,你跟我嫂子放手是对的,年纪大了,就不要再逞能了。
夏艳妈远远的坐在槌布石上,把两只手掌贴在石头上,她有手心发热的毛病,夏天槌布石上凉爽。说,我是看出来了,根生那驴日的是顺毛驴,你只要顺着他,啥事没有,仁义得很。
冬艳斜靠在门框上,说,妈,你骂我根生哥是驴日的,小心我告密。夏艳妈举着手作势要打冬艳,冬艳故意没躲,夏艳妈不舍得打这老闺女,临了自个先笑了。
二姑也笑了,心里说,这冬艳,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嫌他俩的矛盾少吗?回头看见她哥和老伴没笑,于是收敛住笑容,跟嫂子说,年轻人嘛,脾气急躁,我们是长辈,让着点。
姑父问大舅哥,根生没说啥时候动工?
夏艳爸说,我们商量过了,今年先做准备工作,等过了年,开春再动工。二姑说,冬里盖房子多好,刚好是农闲季节,好找帮忙的人。
夏艳爸说,一看你就是外行,冬天地都冻了,不好施工,和好的水泥也容易结冰,盖出来的房子不结实。根生找的是施工队,专门盖房子的,肯定要在适宜的季节动工了。
二姑不以为然,说,咱们家盖房子就是在冬季盖的。夏艳爸说,那时候在农业社干活,只有冬季是农闲,盖房子是大伙帮着盖,哪里有专门盖房子的,所以只能选择在冬闲季节盖房。
姑父开玩笑说,桂兰是进了城就把本忘了,连这个常识都不懂。
秋艳嫁在本村,在村小学教语文,学校正在放暑假,婆家住在马路边,她在院子里看见二姑跟姑父回来了,吃过早饭就夹着女儿到娘家来串门。
二姑接过外孙女抱在怀里,在外孙女脸上吧叽亲了一口。秋艳把瓶底子一样厚的眼镜朝上推了推,用普通话教女儿喊姑爷爷姑奶奶。女儿认生,把头埋在姑奶奶肩膀上不吭声,只把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偷偷地朝姑爷爷瞅。
秋艳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当年为了考大学,复读了三年,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考上了地区师范,分配到本村小学任教。
姑父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做为给外孙女的见面礼。秋艳推辞道,姑父太客气了,这不年不节的,给的哪门子钱呢。
姑父说,我跟你二姑走得急,没顾上给小外孙女买零食,这点钱拿去娃想吃啥买点啥。
二姑也说,就是,隔辈亲,我们看见外孙女就是高兴。
秋艳丈夫随后也来到丈母娘家,提着一篮子菜,有小白菜,莴苣,茄子,线辣子,西红柿。女婿也是近视眼,仰着脑袋把眼镜朝上推了推,跟二姑和姑父说,都是自家园子里种的,没打农药,绿色蔬菜,二姑走的时候带着。秋艳跟丈夫是同学,是跟她一起奋战在补习班三年的战友,没秋艳考得好,上了县上办的小教班,是委培生,哪来哪去,毕业后分回本村小学。
二姑问秋艳女婿,你咋知道我们回来了?
是我妈看见了,专门到地里摘了一篮子菜,让给你送过来。
二姑看一眼老伴,心里说,咋这么巧呢,这边刚给了十块钱,那边就送来了一篮子菜。幸亏我们先给的,要不然还以为我们拿十块钱买她家的菜呢,那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