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少想起三年前,那个深蓝色的十月,我刚刚度过了我二十三岁的生日,获得一份工作。
那时候的我天真且充满希望,带着我妈妈精心准备的行李,爸爸亲自送我,坐长途汽车,来到一个叫做旦马的,偏远的小山村。那是我爸倒数第二次送我,他也知道,送的次数不多了。最后一次是我结婚的时候,他们送我上车,我没有哭,我尽量把结婚当做一件麻烦事情,自己默默做了情感转移,所以我没有哭。当然在来旦马的路上我也没有哭,只是坐着汽车,看着山路转了又转,弯了又弯,觉得绝望。
秋风乍起,我站在一排平房前面,看着风吹起的尘土,心里没有难过,只是突然觉得,它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肯容纳我的地方。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都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在大山深处,一处并不避风的隘口,路的尽头,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不是路过。这里是终点。或许终点比路过更加有安全感,我在这里停留,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我度过了我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三年,也是恍惚的三年。我总是想,或许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我离开的那一天,我的青春就真正结束了。我甚至在过去的三年里,无数次想起我离开的那天,汽车载着我的行李,阳光明媚,尘土飞扬。而我义无反顾地离开我的青春,一段苍凉而单薄的日子。
我还在这里。是的,我还在这里。其实我并没有很想离开,只是偶尔觉得,也许我们在停留一段时间后,就该启程,去过另一种人生。
另一段人生最终也会像之前所有的日子一样,由明媚变成枯萎,如一段香灰般剥落。
我在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会思考一些大而恢弘的词,包括人生的意义,以及死亡。
跟所有哲学无解的命题一样,我有钻牛角尖的习惯。尤其在大学毕业以后,一段喧嚣的日子结束,青春不清不楚地消失,我一度有些抑郁,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觉得每分每秒都没有意义,那个时候,我有非常认真的考虑过死亡这件事情,觉得它是合理存在并且唯一有意义的。
这种痛苦来自于,我有想要自由的灵魂,却也有忠于制度的身体和思想。总是觉得我要什么什么样的生活,可我自己永远习惯像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不敢跳出井口,甚至觉得井里过得挺好。
L先生是那个拉着我走出泥潭的人,他是那种忠于生活的人,从来都想一心一意地过好生活,没有想过为什么要生活,也不在乎一件事的意义。他拯救我的不是他的道理,而是他那种,就是执拗地跟生活斗争的劲头,从不思考为什么生活要这么对我。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活的幸福,是因为他们只在乎当下,不想追寻什么意义。
所以我的痛苦很可能来自于,杞人忧天的无病呻吟。
但是没办法,我自带悲观体质,这一点来自我妈妈,她总是喜欢对一件事做最坏的打算。而事实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预言之中。
可能生活本身就是一片狼藉,落到谁的身上,都没有明亮多少。
这个时候我就又开始思考生活的意义,我们到底在挣扎些什么,每天每天。
我爬过旦马附近所有的山,见过各种颜色的野花,捡过野菜。我见过碧蓝如洗的天空,见过悠然漂浮的云,真的像是电影里那样,从窗口飘过去。我也感受过最深切的寂寞,在某个午后,太阳落山之前,从午睡中醒来,天色微暗,四周寂静无声,那一刻瞬间觉得被全世界抛弃。也曾一个人,一边吃泡面一边哭,眼泪落进简易的塑料碗里。
结婚之前我很少出山,偶尔出去,站在城市的人流中,一个人买街边的水果,一个人站在汹涌的人群里,觉得格外寂寞。所以,回到宾馆的时候,一个人看电视,还是觉得难过,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眼泪落下来。
城市里的寂寞,其实比山里的寂寞更让人难过。
曾有一次,周末的时候一个人在宿舍里,飞来一只黄色黑边的蝴蝶,它陪了我两天,我至今记得它是我的朋友,不知道它在这个世界上,离开我之后,停留了多久,而关于我的记忆,会不会变成它身上一块微小的斑点,永恒地传承下去。
结婚以后,我每周都转车,三点多离开,直到晚上九点回到L先生身边。旦马治好了我从小就有的晕车的毛病,在我吃掉整整五瓶晕车药之后。我甚至爱上了汽车,它的神奇在于,人们紧紧地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去往同一个目的地,却各怀心事,到站后,四散天涯,各不相识。
我喜欢上开往你城市的夜车,那里有我停靠的地方。有时候我睡着,醒来后一片寂静,只有汽车窗玻璃在寂寞中震动,窗外的车灯耀眼,所有的人都在黑暗里缄默不语,沉静在自己的心事里。我看着司机在微光里的剪影,突然觉得开夜车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事。很多时候我听歌,或者听广播节目,离线音乐包是我这段旅程最好的惊喜,听到喜欢的歌,手动循环。然后看路边的风景慢慢浸在黑暗里,最后消失在黑暗里,除了灯光,什么都没有。
我喜欢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看玻璃里扑面而来的风景,它比侧窗里更震撼。车子攀爬过一段黑暗的路程,突然眼前灯光璀璨,一座小城灯火明灭,像是看见了一整条银河。走夜路的时候,有人为你掌灯,那种被守候的感觉,很让人感动。有一次我就是因为突然看见大片温暖的灯火,而突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我知道L先生一定做好了饭菜,买了我喜欢吃的零食,在家等我。即使灯光再暗,那也是我心中最亮的地方。
昨天地震,那是我至今经历过的震感最强烈的一次。旦马地震很频繁,我已经自带抗震属性,即使是晚上被震醒,也是淡定地看着窗户摇晃,然后继续睡觉。这次依旧没有跑,看着窗户摇晃,摇晃,竟然没有停的意思,才回过神来往外跑。给L先生提起的时候,他骂了我,他说,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那些踽踽独行的青春已经要结束了,那些深夜哭泣的日子也不会再来。我也不会经常想起生活的意义,只是奔波在生活的路上,跟L先生一起,一心一意地跟生活做对抗,一心一意地挣扎在生活的底层。
而属于旦马的寂寞还没有结束。
比如某个睡过头的午后。又比如,走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