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正处于万里冰封的北极,二十四小时的白昼刺的我双眼发酸。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体,它迅速凝结成白霜落在雪地上。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荒凉似乎格外贴切,冷气无孔不入,安静地侵犯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没人问我正在想什么,所有人都依赖于回忆苦苦支撑,沉溺往事不可自拔,自顾不暇。
他们的表情因为寒冷逐渐变得僵硬,嘴角耷拉着抿成痛苦的弧度。但他们还在坚持,涌动的热血和思念的海潮汇成一股力量,温暖每一个悲伤的角落。
我终于排除万难完成了那个少年想要来北极的梦想。又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北极光。
听说看到北极光的人会受到祝福,那么我希望以后的日子里,都有你陪我度过。
1
2012世界末日的恐慌传遍全世界,我们这群被高考压榨的学生却尤为开心。写完考卷上最后一个字,整栋教学楼爆发巨大的欢呼。纷纷扬扬的纸张如同白色蝴蝶落满筒子楼中央,乐坏了楼底拿着蛇皮口袋的拾荒老人。
乔七不知从哪推来一箱不伦不类的博士帽,班里一人一个,歪歪扭扭戴在脑袋上的样子滑稽极了。我不肯戴,她一把抢过帽子扣在我头上:
“小古板,平常就算了,今天你一定要听我的!”
“小古板”是她对我的爱称,还有一个“老古板”,是周明生。
乔七拉着我的手穿梭在楼道里,经过每一个兴高采烈的人。她笑眯眯的同别人打招呼,即使对方可能听不清,她还是坚持说着“毕业快乐!”笑容灿烂像六月的荼靡花开。
我不得已伸出一只手堵住耳朵,企图减弱身边这鬼哭狼嚎。乔七贴近我另一只耳朵大喊:
“沈恬,毕业快乐啊!”
八十分贝的女高音吓得我虎躯一震,我侧身骂她:“你是傻子吗?!”
“我就是!”
乔七挑起秀气的眉,漂亮的脸笑的明媚又张扬。
狂欢完乔七请我在路边吃烧烤,还要了几罐啤酒。
我卯足劲:“我要吃到你哭着叫爸爸。”
她豪气地把钱包往桌上一拍,“尽管吃,姐管够!”
我俩吃的满头大汗,从黄昏到深夜畅聊了三个小时人生。最后结账时她脸色通红地拿起桌上的钱包,打开:
“瞧!空的。”
我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乔七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又在我发飙前连忙打住,大大咧咧地说:“没事,不还有老古板吗?看我的‘夺命连环扣’。”
我在心里为周明生默哀三秒钟,转头继续吃我的烤肉串。乔七这个电话很久才打通,手机屏幕的光很暗,烟雾缭绕朦胧了她的轮廓。
接通后她小小的抱怨,然后娇滴滴的报了地址。我在心里感慨,女人果然是善变的生物。
乔七挂断电话拿起桌上的啤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嗝跟我说:“周明生最近好忙。”
我点头,“他刚刚毕业嘛,实习生都忙。”
“他忙的都没时间陪我了。”
“你体谅一下嘛,他毕竟是个医生,以后说不定更忙,你要习惯。”我非常了解乔七的怨妇心理。
她像是完全没听见我说的,自顾道:“不如我去陪他吧?”
我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附和道:“可以可以,你多陪陪他,多一点二人世界,说不定他就开窍了。”
乔七露出一抹奸笑:“你也要去,我已经跟周明生说好了,我们暑假去他实习的医院做义工。”
“啊!”我大叫,“我可没答应!好不容易一个暑假我还想好好休息呢!”
“反对无效!”乔七搂住我,“你身为我最可靠的僚机怎么能临阵退缩呢?何况你那么懒,暑假还不知道要胖多少斤,还是跟我体验体验社会生活,当减肥好了。”
我一脸苦大仇深。
很多年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深深体会到乔七的狡诈。她明明打电话时一直“嗯嗯嗯”,根本没有提到义工的事。这样看来她要么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告诉了周明生,要么是框我答应之后。
无论是哪种情况,我只有一句:交友不慎。
2
医院的消毒水味很重,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周明生大学专修医学,辅修心理,所以被调到精神科当值。
我游荡在各种狂躁症、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中间,他们友好的朝我问好,仿佛我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我站在护士站望着一走廊的人,觉得自己突兀又融洽。
护士姐姐拿来厚厚的一叠资料让我看熟,还说下午要去熟悉病房。乔七被周明生拎来和我一起看资料,叮嘱一番又匆匆离去,乔七瞪着他背影嘴巴噘的老高。
我想笑,但碍着乔七的脸色,只能一本正经的目不斜视。突然视线里出现一双白色球鞋和黑色裤脚,我抬头,就看见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
他一脸木然:“你是新来的护士吗?我想出去晒太阳。”
2013的到来证明了“2012是世界末日”这个说法是扯淡。可这一眼之后再也没有人能教会我“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世间人有百相,好看皮囊千万,唯独中意你,不过如此。
当时的我没想太多,只是被惊艳到,即便他双目无神,不修边幅。
乔七心情不好,不客气的说:“没看见我们衣服吗?是不是护士还用问啊?”
少年“哦”了声,转身就走。
我拉住乔七:“这可是病人啊!要温柔要温柔!”
她撇嘴,委屈道:“可是周明生都不对我温柔。”
我上前拦住要离开的少年:“护士姐姐刚刚进去了,我陪你去找她吧。”
我本以为会换来个谢谢,谁知他还是一脸无动于衷的点点头,毫无生气。
乔七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带他进了房间,护士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未。”
如此耳目一新又富有朝气的名字能用这么平板的语气说出来也不容易,我小小的敬佩了一把。
“不行你不能出去。”护士姐姐果断的拒绝。
夏未和我想的一样,听完答案眼都没眨扭头就走。
我问:“为什么不让他出去啊?”
护士姐姐叹了口气:“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也没办法。他刚住院,抑郁症又很严重,为了安全考虑不能出去。我看着也很心疼,一个好好的男孩就变成了这样。”
她摇摇头离开。
夏未就是有神奇的魔力,能让一个不相干的路人都心怀怜惜,我决定帮助他。
乔七闻言高兴的拍手:“太好了!你去照顾夏未,我就能安心的陪着周明生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嫌弃了,“你既然不需要我帮忙干嘛还拉着我来医院?”
“哎呀这不是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嘛!”她拽着我衣角撒娇。
我翻了个白眼。
3
夏未住在521病房。
521,读起来像“我爱你”,也像“我愿意”。
蓝色窗帘是所有病房的基调,和白色墙壁构成蓝天白云,静谧柔和,不分彼此。夏未时常坐在窗边,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看向城市里的车水马龙,一看就是一整天。
安静的孤独,孤独的消耗生命,无声无息。
他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吃药,活动,休息,别人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像一个机械的木头人。我和他说话他很少回答,一整天下来所有的字还没有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多。
我有点灰心,乔七笑眯眯的鼓励我:“别放弃,抑郁症就是这样,你要用一颗火热的心去温暖他们,让他们感受到世界的爱。”
我看着她被爱情滋养的甜腻嘴脸,再一次感慨女人的善变。
抑郁症患者的确比普通人更安静,可像夏未这么安静的,还是头一个。医生说他看着正常,实际心里是拒绝治疗的,正如他拒绝和别人交流。
我一早来到医院,就看见夏未坐在床上,和一碗粥大眼瞪小眼。那碗粥就是最普通的小米粥,甚至因为水放多了,还有点稀。但是从我来了之后,夏未直盯了它二十分钟。
我这才意识到资料上说的病人食欲不振不是普通的食欲不振。于是我立刻下楼买了碗麻辣牛肉面,在夏未呆滞的目光中坐在他对面大快朵颐,一滴不剩的吃完了整碗。
即使肚皮撑得快要爆炸我还是笑的很开心,因为夏未吃了半碗粥。原来真的有人能让你心甘情愿付出,连痛苦都甘之如饴。
我每天换着花样在夏未面前吃各种美食,企图带动他沉寂的食欲。
隔壁病房的阿姨问我们是不是兄妹,我摆手说我是医院的义工。阿姨点点头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男朋友,得抑郁症不容易。
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让人误会,是因为我太热心了吗?我扭头看夏未的反应,他只是看了阿姨一眼又缓缓的转头看向窗外,像电影里悲伤的慢镜头。
我突然也有点难过。
夏未的父母很少来医院看他,听说是工作很忙。主治医生说他父母准备再给他找一个看护,原来的第一个被他赶走了。
我自告奋勇对夏未说:“听说你要找看护,你看我怎么样?”
他拿着一个杯子,仅仅是摆弄出不同的姿势也能玩半天。我忐忑又不安,良久听见他说:“好。”
高兴的我差点欢呼起来。
下午我买了一束香水百合庆祝自己成功上任。我把它插在夏未床头的玻璃花瓶,清雅的香气飘散在病房里。夏未也来了兴致,盯着看了半天。然后他又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你下次吃什么?”
“啊?”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食物。
“鸡肉馄饨。”
“给我也带一份。”
“好的。”我扬起笑脸,努力的散发着所谓的温暖。这一刻我是那么希望自己是个小太阳,发光发光,把他心底的黑暗全都照亮。
有人说两个人分享快乐就是两份快乐,两个人分享悲伤就是一半悲伤。
我认为这句话不对,你永远无法感受到别人的快乐和悲伤。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那天我拉上病床的帘子准备离开,夏未突然问我:“你说活着有什么好?”
我回答:“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事啊。”
他仿佛自言自语喃喃道:“远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我以为他又在胡思乱想,笑着揉上他的头,蓬松的发在指尖磨蹭。
“别乱想啦!明天早上我给你带东街口的肉包子,可好吃了。”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林间偶遇受惊的麋鹿。我的心柔软下来,挥挥手说:
“我走了。”
“沈恬,我喜欢你。”他突然说。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喜欢你。”他又一次说出这句话,口齿清晰。夕阳金黄的光镀在他白皙的侧脸,撒满宽大的病号服。
我在书上看到,所有的抑郁症患者都是天使,他们因为太善良,不想伤害别人,所以选择伤害自己。夏未是不是天使我不知道 ,但是此刻,他更像王子。
我的心里像是有一只跃跃欲试的白鸽,怦怦挥舞着翅磅就要飞出来。
我愣在原地,然后落荒而逃。
4
后来很多个难眠的深夜里,我想如果我那天留下来,是不是一切会变得不一样。可我只能在心里小小的期盼,慰藉我愧疚不安的内心,静静被孤独包围等待白昼的来临。
夏未那天晚上吞服了大量安眠药,半夜痛的从床上摔下来惊动了临床的阿姨。然后他被送进了抢救室。
这种事在医院不算特殊,特殊的是夏未的父母。他们爱子心切,严厉谴责了医院的一众员工,威胁如果不给一个交代就委托律师开庭受理。
医院开除了周明生和有关医生,同时赶走了我和乔七这两个义工。
我去医院看夏未的时候被他妈妈拦在门外,那是个精致的女人,化着黑色的眼线瞪人格外凶狠。
夏未的主治医生抱着箱子离开时告诉我:“夏未没事,抢救的很及时,恢复的也好。有些事发泄出来也好,说不定这次自杀之后他就知道了生命的美好,就会积极配合治疗了。”
我说:“对不起。”
医生:“没关系啊,又不怪你,哪不是吃饭呢?”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矫情的掉了几滴眼泪。难过吧,沈恬?那就继续难过下去,毕竟这是你该偿还的。
夏未的父母把他带去了法国,接受更高级的治疗。他走的那天我去医院,却得到一个他已经出院的消息。我很没形象的蹲在地上哭,悲伤的洪流把我淹没个彻底,回家路上眼睛红肿频频惹人回头。
周明生要出国留学,这是乔七对我说的。
她打包好行李来我家,带着周明生的护照。
“我不想让他走。”
她说这话时,伤感又孩子气。
我们在寒冷的黑夜里互相取暖,彼此安慰,祭奠我们从未开始就死去的爱情。
周明生最后还是走了,乔七亲自去送的他。很巧,他去的也是法国。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周明生发邮件:
“你能联系到夏未吗?”
隔几天他回:
“最近不能,他在一所大医院里接受封闭治疗。”
我打了很多字然后又一个一个删掉,最后发给他:
“如果你能联系到他,麻烦告诉他我喜欢他。”
有很多告白方式我们不用,偏偏要选最简单的那一个。因为我们想让对方强烈的感受到这份欢喜,我喜欢你,如此而已。
大三的暑假我去了一趟北极,夏未在和我有限的聊天中曾不止一次的谈到这个地方。
北极很美,是那种万籁俱寂,了无生气的美。我拍了很多照片,盼望有朝一日能和另一个人分享。
北极光更是惊艳,天空流光溢彩,我站在一片白色花朵里伸手想触摸那琉璃质感的河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我指尖划过。
我在惊叹声中许下自己的愿望——希望我的少年在遥远的国度里,从此平安喜乐。
5
踏上归航的轮船,驶进有信号的地域里我立刻打开自己的手机。与外界失联的一个月手机以轰炸式蹦出未接电话和短信。
有爸妈的,乔七的,朋友的,我情不自禁的笑,准备一个个发短信报平安。
突然出现几个来自异国他乡的电话,我点开,还有几条短信:
“沈恬,你好吗?”
“以前的事我要说对不起,当时的我太冲动”
“听说你去了北极,那儿很冷吧?你要照顾好自己”
“听到周明生的话我既开心又惶恐,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和从前想的一样”
“沈恬,我很想你,想见你”
我拼命咬紧牙关才没呜咽出声,胸腔爆发的巨大喜悦让我眼睛一酸,眼泪一滴滴落在屏幕上。我双手颤抖打下一行字:
“521,一直没变”
文/原来是阿一
姐妹篇:也许爱情,十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