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正月十二,喜从天降,远在东北的三叔三婶竟然意外地要大驾光临。
全家人喜出望外,忙忙地把两位难得的贵客迎回家中。尽管中途接错了车站,以至二老在车站茫然了好一会儿。
但这点风波并没有消减一丝一毫亲人会面的喜悦心情,倒是为相聚前的渴盼增添了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寒暄过后,喝点茶水、唠唠家常,扯个闲篇、忆忆当年,尽显咱东北人的豪爽与热情,健谈与亲近。
二老好容易来一趟,作为晚辈,当然要尽尽孝心。就近安排行程,看看云冈石窟的大佛,见见佛宫寺的释伽木塔,转转本城的新春灯会,瞧瞧公园的璀璨冰灯。
当然也不能错过本地颇具特色的元宵节文艺汇演活动。正月十四、十五两天,陪同三叔三婶分别观看了两组文艺队的表演。
而在招待二老的饭菜上,也是想尽量让他们能品尝一番最具地方特色的美食。在短短三四天内,在与老家远隔上千公里的塞外北地,享受一点不同的独特味道。
颇具塞外风味的炖砂锅、酸汤羊肉,用具有浓郁的本地特色手法制作的熬羊肉、卤猪肘、卤猪蹄、酱牛肉等等。
其中当然少不了一道在本地驰名已久,享有响亮而美好声誉的特色小吃,那就是口味独到、味道鲜美的炒兔头。
炒兔头分麻辣、五香、原味等不同口味,其中以麻辣口味为尊,民间多以麻辣兔头一以概之。
若论风味纯正,当以城西新口味兔头馆炒制的兔头为最。该店的兔头,肉质鲜嫩酥烂,口感醇香浓厚,汤汁唇齿留芳,所以新口味可谓声名远播、生意火爆。
往往到了饭口,许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店内人头攒动、喊声迭起,去晚了很难排到座位,甚至连打包带走都需要耐心地等待。
因为原材料多少有些狰狞,让不少外地人有点望而却步。和许多初次接触炒兔头的人一样,三叔和三婶也是略微感到有些意外。
因为在老家没有这样煮熟再加以炒制的做法,甚至也没有人去吃兔头这种食品,很多人都用它喂养家畜或者干脆就丢弃了。
在我们的鼓励和指导下,看了一次示范之后,二老每人取了一只,开始了奇妙的探索之旅。
三叔性情旷达,直接一把抓起,伸到嘴边。略略端详一会儿,张口咬下一块,笑道:“味道不错!可做这道菜得多少兔子脑袋!”
再看三婶,这一小会儿已经快速地啃完了一只,笑眯眯地擦着手。在她的右手边放着一小堆儿骨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引得众人一阵赞叹。
一家人说说笑笑,继续一边品味着新奇的吃食,一边天南地北、家常里短地闲聊。饭桌前,一时热闹非凡。
大人们相互劝酒干杯,不时地逗逗孩子们。小孩子神情专注地对付着面前的饭菜,却又经不起大人的调笑。
他们时而随心回应,时而稚语连珠,时而童趣无忌,时而不知所措。于是,满桌的饭菜更加飘散出脉脉的温情和暖暖的韵味,让人从心底升起一种暗暗的满足。
或许,人生之中最正当的味道就该如此。尽管平时各自忙碌,虽然彼此之间疏于联系,但无论如何,不变的必然是那内心中浓郁隽永的惦念牵挂,以及那不会随时间流逝的火热而深厚的真情。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三叔三婶终究是回去了东北。面对略微显出冷清的房间,一时竟然有些怅然,而纷乱的思绪也如同蜘蛛结网一般四下粘连。
忽然,以炒兔头为起点,向着过去的岁月不断延伸,不停扩散。那过去了的时光,那多年之前的情景,那很久不曾正视的温情开始在心底缓缓地摇荡。
第一次品尝兔头还是在九十年代。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尽管不够富足,但企图摆脱贫困的奋斗却让生活中充满了富于希望的欢乐和融融暖意的人情味。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我们四五个同学,来到了当时还没有修建好的街心广场,想要寻些开心。
破破烂烂的地面上四处散乱地扔着一些砖块,有的地方还堆放着建了一半的雕塑,基座上面还是空空荡荡的。
转悠了一圈觉得也没有什么意思,哥儿几个顿觉百无聊赖。最后故作潇洒地爬上两米多高的基座上面,打起了扑克。
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叫卖,“五香兔头,好吃的五香兔头!”我们几个听见这声音就是一愣,从没听说过兔头可以吃,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几个人一商量,决定买几个尝尝。一边招呼着卖免头的大爷,一边凑些零钱。五毛钱一个,凑出三块钱买了六个,年轻人嘛,图个个性,尝个新鲜。
直到大爷走远了,五个人面面相觑,捧着那呲牙咧嘴的家伙,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敢贸然下口。
“哎,我好像看见大爷那个箱子上写着,非人类食品!”
“哦,就是,我也听说这玩艺儿是喂老鹰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谁也不情愿第一个尝试,在那里推来让去,倒是比刚才打牌还来得热闹一些。
“哎,哎,我觉着大爷既然拿出来卖,就肯定能吃!”我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鼓着气,其实心里也没底,“你们信不信?!”
“哈哈,你信你吃一个看看?!”没想到根本没人上当还被倒打了一耙。
“吃就吃!哈哈哈!”我一边嘴硬,一边也没有实际行动。
手里捧着那只兔头,直直地正面冲着我的是那两颗无比硕大的门牙,那锋利的尖牙闪着森森的白光,让人觉着不寒而栗,哪里还能有一点享受美味的心思。
“那,这买都买了,总不能扔了吧!”有人感慨。
“要不,咱猜拳吧。谁输了,谁先吃!”我提了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建议。
“好,就这么办!”大家一致同意,嘻嘻哈哈地摩拳擦掌。
于是,一番比拼下来,结果我输了。
我幽怨地瞟了他们每人一眼,轻轻地闭上了眼,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咬了咬牙,猛地睁开眼睛。
“看好了,啊!”我大吼一声,用尽全力捧着兔头向嘴边送去。可是,当那个丑陋的东西临到嘴边的时候,我又是一阵心虚,终于还是把它拿开了。
“哈哈哈哈!”大家就是一阵轰笑,每个人都抽搐着冲我挤眉弄眼。
“谁要是再笑,你先来!”我凶恶地冲他们叫道,笑声戛然而止。
“哦,我们不笑了,你吃你吃,加油啊!”他们憋得满脸通红,继续鼓动我。
“好吧!”到这个地步了,我也能再退缩了,不然会被他们笑话成什么样,实在是难以想象。
再看手里的兔头,那呲开了向前努着的两排小牙,怎么看都像有一股嘲讽的意味。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一口吃的么,咋的?它都这样了,还能让它成精?!
我微微眯着双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啊!”吼一嗓子壮壮胆,恶狠狠地朝手中的兔头咬去!
牙齿理所当然地碰到了硬硬的骨头,我甚至都没敢用力咬合,只是轻轻地刮了一点点肉丝,匆匆地嚼了一下,就忐忑不安地咽了下去。
“哎,哎——”,一帮人围着我急急地问,“怎么样?啥味?”
嘿嘿,你们越急我越不告诉你们!哈,我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斜着眼睛瞥了他们一下,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地咂了一下舌头,从鼻腔里喷出一个连自己也不知所谓的音调。
“哎呀,你快说呀!”他们到底是着急了,甚至抓住了我的袖子,恨不得掰开我的嘴看看。
“哈哈”,我突然跳了一下,大家慌忙后退,紧接着又把我围住,“你,没事儿吧?!”那嘶哑的声音中都透着急切的关注。
“哦,我没事儿!”我笑了笑,“挺好吃的,咸咸的,香香的,咽下去以后嘴里还留着香味,吃吧吃吧。”
趁他们不注意,我把剩下的一个也抢到了手里。他们也默许了,也算是对我勇气的犒赏吧。
再看手里的兔头就不再那么憎恶了,小巧的脑袋前突的尖嘴,这边沾着两三点葱花,那边挂着一丝油星。
因为离开汤汁时间不短了肉质显得有点干,不过平心而论,味道是相当醇厚而且咽下之后还回味无穷。在那个年代,足以给人留下深刻而长远的印象。
一旦破除了心中的畏惧和忧虑,放下了心理负担,我们就完全把兔头当作了食品。一边用力地吮吸着残留的汤汁和油脂,一边舔去上面的葱花,个个喜笑颜开。
这个举起了掰开了的兔牙,那个扔掉了的嚼完的碎骨,刮下了肉丝,抠出了眼仁,掏出了兔脑,不断地用舌头舔舐,慢慢地翻卷,细细地咀嚼。
如同一支以优势兵力决胜的军队,疯狂地扫荡着每一个角落。不同的部位会因为不同的触感有着不同的味觉,也会因为不同的努力而有着不同的品验,乃至几口下去并没有搜刮到任何收获都会有余香回转。
或许,这就是啃骨头的终极体验吧。所谓肉不如脆,脆不如筋,筋不如汁,汁不如牙舌走空。
只要拿起骨头,就要有一往无回的气概,也一定会有意料之中的满足。放下骨头的时候,必然会一脸回味,也必定是意犹未尽。
之后的整整一天,我们都沉浸在那美妙的意境里。感觉每一次呼吸都散发着兔头的香气,似乎连灰蒙蒙的天也受到了醇厚的五香味的感召,空气里到处都是香甜。
后来,兔头开始变得常见了,不再是令人惊异和犯怵的稀罕物了。而且,开了几家专门的店面,也不断发展出原味和麻辣多种口味。
最为壮观的,莫过于一次去同学家里做客。阿姨专门端了一大盆各种口味的兔头招待我们。那可是腮帮齐甩、唇齿翻飞,手忙脚乱、舌短气粗,过足了眼瘾,也过足了嘴瘾。
但是,那与兔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却永久地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浓郁的味道,不止是新奇,也不止是美味。
还有那在清冷之中有人陪伴的温暖,那在平淡之中意外的惊喜,那在漫长等待中强烈的渴望,那在恐惧降临时关切的话语。
这些都成为我在之后的岁月当中,时时重温的甜美梦境,常常回味的温馨记忆。
有时候,把心里那其貌不扬的兔头翻出来,回味回味,或许也能咂摸出一点美好生活的滋味吧。20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