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宝宝的预产期了。
看起来,TA似乎是个慢性子,肚子没有一点反应。我在家里却坐不住了,决定出门走几圈。
1、
“再打两圈吧,范大姐!”
“不啦,回去煮饭了,月儿要放学了。”
一边收拾抽屉里的零钱,一边看着墙上的时钟,范大姐最后把椅子一推,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对于范大姐来说,很是艰难。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子都显得有些吃力。
刚刚在麻将桌上,范大姐为漏碰了一张牌而捶胸顿足,对面的小张上个厕所回来手气变好,她发动左右两家一起“声讨”,大声笑、大声闹,意气风发。但是现在,范大姐走路都觉得没力气,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留在麻将桌上了,左脚有点麻酥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坐姿不对,压迫了神经。
从还是姑娘家的时候,范大姐就发觉左腿容易发麻,刚结婚的时候,每每觉得腿麻了,姓许的就会凑过来,给她按摩,一直按到不麻了,又一直按到又麻了,再一直按到两人都麻酥酥的了……
“好久没想这些了,怎么又想了?”范大姐自言自语,挥手摸了一把,眼泪居然已经流到了鼻翼。
2、
“妈,我回来了。”我把书包甩在沙发上,赶紧打开电视。
说是沙发,其实是那种木头做的太师椅,范大姐搜集了一些一些破旧的棉絮,用破旧的被套缝起来,铺在太师椅上,坐起来软和一些。
忘了介绍了,范大姐就是我妈妈。最近一年她老了很多,原来单位上一些同事来看她,实际年龄比她大的,都忍不住叫她一声大姐。
“月儿,吃饭了。”
“马上,听完这首歌就来。”
“作业做了吗?天天听这些歌,跟念经一样……”
“来了来了!”我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有些怨气地坐到饭桌上。
这一年多,我和范大姐的关系的很微妙。以前,虽然我也对这个家庭的气氛不满,但我和她还有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反抗姓许的,抱怨他,否定他,讨厌他……虽然我也姓许。
但现在,姓许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我只能反抗范大姐。而范大姐,把她管姓许的那份力气,又加到我身上。
我一边心疼她,又一边心烦她。她一边想亲近我,又一边推开我。
3、
生活一直在我上大学时,才有了转机。
刚上大四时,我认识了陈同学,在一群实习生聚餐的时候,他说:“许小月,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啊?好神奇!”
然后他开始追求我,一直到大学毕业,我答应了他。因为我那个时候工作还没有着落,又不想回老家,而他已经签了一家国企,要去广州,我还颇有点为爱走天涯的良好感觉。
在广州,我们租了一间小房子,九零年代的老屋,一室一厅,厕所是扇形的,墙壁都是斑驳的,地板上的瓷砖大部分都修补过,陈同学形容它们是五彩斑斓的石桥。
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我们决定,通过添置一些软装,来装扮我们的小窝。
陈同学买来地板贴,我选了喜欢的墙纸,还花费800多大洋给卧室换上新窗帘,因为原来的窗帘已经拉不动了,上任租客在窗户边钉了挂钩来遮羞。陈同学说这样多危险,虽然我俩不是明星,但万一遇到变态呢?
但生活的转机,有时不止转一个弯儿。
我刚刚送走安窗帘的大叔,他还夸我和陈同学把这个家布置得漂亮。然后,我收到了范大姐的短信。
她生病了,很严重。
4、
我回到了家乡,陈同学暂时留在广州。
范大姐得了乳腺癌,刚听到这个病时,我只是震惊,见到她后,才开始害怕。因为一开始觉得乳腺癌并不是很凶险的癌症,切除乳房应该可以治好吧?但,看到妈妈后,却让我无法乐观。
她的样子,可以用形容枯槁来描述。
妈妈至少瘦了二十斤,原来丰满身材撑起皮囊,皱皱巴巴地贴在骨肉上,唯一比以前多肉的地方,就是她的眼袋,乌黑而沉重。浓密的长发被剪短,稀疏而干燥。
癌细胞已经确认扩散,妈妈不想做手术,也不想再化疗,觉得反正是浪费钱了。
唯一的老房子,她不准我卖,要留给我,做出嫁的底气。
看着她那张蜡黄的、固执的脸,我强忍住泪水跑出病房。
当时,我的心里只想到一个人。
5、
我打了很多个电话,辗转联系上了他,那个姓许的。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嗯嗯了几声,我开门见山:“那个,我妈生病了,乳腺癌,晚期……”
一开口时,本来是愤怒的语气,说到一半,我已经泣不成声,几天下来,积累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你怎么这么多年都对我妈不闻不问啊!她过得多苦你知道吗?你不是说要一辈子照顾她,不管生老病死吗?她妈的怎么看到年轻女人说跑就跑了?”
我几乎是哭喊着问出这些问题,明明知道没有答案,但似乎说出来,问题就解决了。
姓许的一直没有说话,然后等我说够了,哭够了,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我数着他的呼吸,1,2,3,4,5。我挂断了电话,就像小时候,他总对我说:我数五个数,你再不听……
晚上,妈妈好不容易睡了,她全身都不舒服,说不清是痛,还是痒,还是麻木。她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她的眼睛快睁不开的时候,我们聊起自来卷,妈妈的眼神竟然有些光彩。
她刚刚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姓许的,那个时候范大姐还是小范,虽然身材有些胖,但模样还算俊俏,自来卷的头发,在那个年代似乎有些新奇,姓许的就是借用这个话头来搭讪的……
我轻轻给妈妈盖好被子,她应该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嘴角似乎还有笑意。
去开水房打水的时候,我看到了姓许的发来的短信,应该是挂完电话不久发的:许月你好,现在不方便,晚点联系你。
然后,我打开水龙头,合着深夜里孤单的水声,哭了好久好久。
6、
后来,我卖了房子。妈妈已经无力阻拦我,她像个听话的孩子,任凭我安排一切。
我给她买最贵的药,医生在语重心长之后,弱弱建议的药,我二话不说就去买。
有时候看起来,药似乎起效了,妈妈的脸上回来一些红润,突然有食欲,说想吃火锅。我就做了麻辣牛肉到医院,这是妈妈教我做的唯一一道拿的出手的菜,据说姓许的也爱吃。年轻的时候,姓许的经常出差,每次临行前,妈妈都要一罐麻辣牛肉给他。卖肉的是妈妈初中同学,看妈妈来买肉了,还要逗笑她一番。我还很小的时候,也跟妈妈去买过牛肉,那时我就不喜欢卖肉的阿姨,后来我才明白,我是不喜欢她那股嫉妒的气味儿!
妈妈很爱姓许的,我一直都知道。
初中的时候,姓许的就离开过一次,妈妈把我送去姨妈家住过几个星期,后来他回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帮着”妈妈反抗他。
高二那一年,姓许的彻底走了,妈妈扔掉了所有关于他的东西,衣服、照片、眼泪。几乎同时,她失去了工作,然后,死神也来凑热闹,带走了外婆。
妈妈,没有了妈妈!
虽然外婆一直在农村,和妈妈交往不多,但她的离开,却是当年压垮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上午去姨妈的店里帮忙,下午就在小区里打麻将,晚上,吃完饭就把自己关进屋里。有时,她想和我说话,但是我很快就会,嗯,逃开。
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愿意听她说话,而她,却说得很少了。
很多时候,她都听我说,遇到她感兴趣的,想说的时候,握着我的手就会用力些。我感觉到了,就停下来,等着她,慢慢回忆,慢慢讲。
而更多时候,她在被治疗,或者被抢救。
7、
陈同学给我转来他的工资,他说很想回来陪我,多想对他说:回来吧,回来帮我撑住!但我却以忙和累为借口,拒绝他频繁的问候,以节约钱为理由,阻止他回来看我。
直到,妈妈最后离开了我,我把所有的工资还给了他。他马上从广州买了机票回来,在医院楼下,我收拾完病房的东西准备回姨妈家,他拦住了我。
“干什么?是要给我分手费吗?”陈同学气势汹汹,满脸通红,红里透白。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一把抱住了我:“什么都别说,只要哭就好了。”
很庆幸,有人陪我熬过这最糟糕的一年。
对不起,妈妈,当年那个陪你的人本应该是我,但我没有做好。
现在,我终于也要做妈妈。但遗憾的是,妈妈,没有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