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去世已快一年了,“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写一篇文字,寄托自己的哀思,以慰在天之灵,愿逝者安息。
二叔小我父亲三岁,身体一直强健,平常几乎不生病,但一生中屈指可数的几场病,却凶险至极。但前几次均化险为夷,这最后一次,终不能躲得过,他至死都不相信自己会被病魔彻底打倒,临终时早已瘦成皮包骨头,却没有留下一句遗言,那双大大的眼睛久久不能闭下,不甘心呀!
作为家族中年一辈的老大,我参与了二叔的净身,换衣,入殓,起丧,安葬整个过程,有很多的感触。在和父亲交谈中,也了解了二叔的童年,少年的经历,有些是二叔的孩子,我的堂弟堂妹也不知道的。
父亲兄妹七人,那时几乎每个家庭都七八个孩子,生活虽然艰辛,但大家都一样的穷。父亲读四年级的时候,二叔该上学了,可他死活不愿去,最后还是父亲和几个大孩子硬“绑架”着他,送到了教室。可是老师一推门进来,他嗖的一声从窗户跳出,逃了,在广阔的田野里,一个人游荡。虽然晚上被祖父连骂带打,但他只是沉默,从不辩解,最后虽然不得不上学,但好像一直没兴趣,读了三,四年,也不读了。
虽然不爱读书,但劳动非常勤快,能吃苦,舍得力气。十二岁那年,他一个人独自赶着马车,到村子几里外的壕沟里拉土,他一个小孩,一锹锹的挖,一锨锨的铲,装满高高的一车。然后跨坐在大车辕上,挥着鞭子,吆喝着那匹高头大马,路人都被惊呆了。
那时,父亲去了西安的工厂上班,接着又参军。家里的粗活,重活二叔没少干,终于积劳成疾,而且非常严重。县里的医院不收,送到省城西安的大医院,感谢医生发扬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先做手术,后来能自理了,也没人管,一个人就这样悠着,病好了,医院来信通知家里领人,并附上费用账单。祖父一看,回信说,没钱,留着在医院当小工吧。在医院,二叔倒是很勤快,拖地,打扫卫生,累活,脏活抢着干。医院最后一看,没办法,又来信说,让村里开个贫困证明,医疗费免了,孩子领回去吧,就这样二叔才得以回家。这件事,他对自己的孩子从没有讲过,几年前,他住院做手术,我赶去时,已在手术室,完毕后,人还昏迷着。医生说,这人以前做过手术,堂弟堂妹都说没有,我一说来龙去脉,他们潸然泪下,说不知道还有这样悲惨的往事。
二叔干农活确实是一把好手,他力大身勤,村里的人心服口服。后来因此做了小队长,在这片田野里,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领着大家,起早贪黑,辛勤耕耘。春暖花开,点瓜种豆,把希望播撒 ;夏日炎炎,割麦碾场,不分昼夜,汗水湿透衣,腰弯成了弓,龙口夺食 ;秋高气爽,挖玉米,采棉花,拾辣椒,金色的玉米,雪白的棉花,鲜红的辣椒,堆积如山。冬天北风呼啸,挖泥塘,填土壕,整土地,开沟渠,修水利。二十多年的艰苦创业,使村里的每一块地都平平整整,旱涝保收。
如今,走在老家美丽的田野上,踏着脚下肥沃的土地,分明能感受到这是一代人用自己的汗水浇灌所成。他们中的很多人和二叔一样,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的坟墓一排排耸立在村北几层梯田之上,俯瞰着一生钟爱的这片土地,也许,他们从未离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人不能忘了前人的付出呀!
后来,地分了,社散了,二叔也不当队长了。他在建筑工地干过小工,过年的时候做过挂面,买过磨面机,在纸厂卸过麦草车,在牛场喂过牛。走到哪里,因踏实勤恳,吃苦耐劳,而深受欢迎。
然而其间的几件事也让他心惊。十六七年前,他突然咳嗽的很厉害,一检查,肺部严重感染。去看望时,他很自信,笑着说,一点小病,打不倒他,确实最后病愈了,但身体明显虚弱,人一下子瘦了好多,看起来比我父亲苍老,哎!元气大伤了!七八年前,他一天骑摩托车去纸厂上班,大河渠边宽阔的柏油路上,凌晨,空荡荡就他一人一车,莫名其妙的,他竟冲向大渠,大渠里水流湍急,深一丈多,且不远处是倒虹管道,进了管道,纵使金罗大仙也难逃一劫。幸运的是,二叔撞到渠边竖立的石桩上,车翻人仰,受了伤,却保住了命。
后来,他又在镇上的牛场打工,老板待他也不错,堂弟堂妹也都儿女双全,有了出息。一切看来安逸祥和,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二叔突然开始打嗝,并不影响饮食,起初不经意,但随后几天逐渐加重。在县城医院一查,说情况不好,又让去西安检查,确诊是食道癌,于是决定手术。手术也很成功,只是人一下子消瘦如柴,惧冷,盛夏酷暑,也穿着棉衣,盖着被子。后来慢慢好点,也开始走动,胃口也开了,最后甚至能干一些体力活。可惜不到两年,病情复发,这一次真的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了!
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说话都有些吃力,但总是不提后事,非常忌讳这样的话题。大大的眼睛,直直的睁着,干枯的手不停颤抖,总想从你的言谈中,得到安慰,渴望奇迹发生,期盼生命延续;总幻想能遇到灵丹妙药,让他起死回生。二婶颇有些后悔当初做手术,如果保守治疗,也许能少受些痛苦折磨,延长些生命,可这谁又能有把握?
那天下午,二叔的生命一点点在耗尽,如风中摇曳的残烛,拼命发出最后的微光。当眼中最后一粒光芒黯然,身体逐渐僵硬时,一滴豆大的泪珠悄然滑出,灯息了。即使在酷热的夏日,我依然感到丝丝的凉意,泪水止不住落下。人呀!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人只有一世,没有来生!
二叔丧事期间,我才细细打量了二叔家,哎!一言难尽,堂屋后面的小园,屋檐下,门房,大门外长长的一排废弃养猪房,里面堆积如山的是什么?是垃圾!是废品!用坏的喷雾器有十几个,无用的室外电视天线七八个,至于坏的农具更是数不胜数。我们都傻眼了,无法理解,留这些有什么用?也许穷怕了,舍不得扔,可到头来,自己也带不走呀!唢呐呜咽,笛声悲凉,魂兮归去!人这一生,还是轻松些好,该舍弃的坚决不留。
只是门房角落里的脱粒机让我心动,当年是我们两家一起买的,一起用过。无数个夏收的夜晚,两家人一起守着这台机子,挥汗如雨,热火朝天。旁边那个巨大的马达是后来另换的,我和二叔从十公里外的塬下火车站用架子车拉回来的,那年我上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