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连理枝

(一)外人

初雪过后,天比之前更凉了。

静谧的深夜里,凤凰依然独自坐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仍旧亮着。

她耷拉着脑袋,紧闭着双眼,老花镜搭垂在鼻翼上,似乎要滑落下来。

毛球卧在一旁,微弱的光亮下,可以看见它掉了不少毛,露出和凤凰一般的褶皱皮肤。

短促的一声清痰,凤凰微微张开了惺忪的双眼,毛球也感受到了气息的链接,轻轻咧开了小嘴,但仍旧闭着眼睛。

墙上的旧摆钟告诉着时间已来到凌晨一点。窗外的雪地映着月光,黑夜也并不那么深沉。

“老冯呀,我渴了……”

声音立马消失在了房间里,又一次,空气恢复了沉寂。

而这时的凤凰,双目凹陷,眼神呆滞。

时间,不过是另一个陪伴她终了的无声无息的东西。

毛球斜歪了下尾巴,附和了这安静的回答。

又一次,不知过了多久。

凤凰缓缓掀开了搭在腿上的毛毯,随后看了眼毛球,便手撑着沙发,慢慢支起身子。

随后佝偻着背,抱着毛球,往屋内踱去。

侧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凤凰卷了卷被子,思绪飞到了那一夜。

“咳…咳咳”,凤凰觉得全身透着刺骨的冰凉,胃里边的东西不停翻涌着,忽然靠在床头呕吐起来。

呕吐声一阵接着一阵,另一屋的佑明哥听到了异响,披着破棉袄,踩着鞋来到了门口,“还好吗?”

“佑…”,还没等回答完,凤凰便又吐了起来,瘦小的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

“怎么了?”,佑明急促地拍打起木门,随后下意识去推,碰到的瞬间竟又停了下来。

“佑明哥…”凤凰难受地呼着他的名字。

佑明使劲往里一推,门把手砸在墙上。

凤凰想撑起来,却又瘫在床上。

佑明立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很是焦急。

屋内十分幽暗,东西堆得非常拥挤,只有一条小小的过道。

佑明试探性地往前踏了一步,随后又挪了两步才缓缓俯下身。

“咳咳…”凤凰咳嗽了两句,示意他停下,免得踩着地上的污物。

此时,佑明半蹲着,“我能做什么?”他问道。

“没事,咳…佑明哥”,说完便又止不住地吐了起来。

一会儿后只剩干呕了,黄绿色的水裹着地上的泥灰发出刺鼻的味道,显然凤凰肚里的东西已经空了。

佑明用手探了探凤凰的额头,“我去找人”,说完佑明就准备起身出去。

凤凰显然急了,“不用啦!”

窗外虽只下着小雪,不过接连下了几天,雪深也早早没过了脚踝。而此刻,时间也已到了后半夜,除了雪和风,屋外便什么也没有。

“身体要紧”,佑明转身就走。

到了门边,凤凰竭力喊着,“佑明哥!”,随后就又瘫在了床上。

佑明杵在门前,停留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关上了门,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凤凰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裹紧了被褥,可身体仍旧止不住地发抖,嘴唇也早已惨白。

窗外的雪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大了,挟着冷风,肆意侵蚀周遭的一切,所有的事物被打压着,仿佛摇动的不倒翁,始终不得翻身。

佑明艰难地行进在风雪中,平日清晰的乡间小路此时已经覆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偶有黄土或灌木丛显露,远处枯败的松针树零散地分布着。除了他自己,瞧不见有人活动的痕迹。

由于风雪交加,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为了避免掉进暗沟或池塘,佑明只得手脚并用,佝偻着在地上慢慢向前挪动。冰雪浸透了他的衣裳,塞满了他本身单薄的鞋子。

不一会儿,佑明的双手便已冻得通红,裤脚变得湿重起来,脚趾渐渐失去知觉,嘴里呼出的白雾也更急促。

为了更快找到人帮自己,佑明开始边移动边大声呼喊起来,显然宽阔的乡野中,急切的呼救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任凭佑明如何呼唤,只听得寒风的回应。

一个踉跄,佑明栽倒在了雪坑里,嘴里吃了不少雪和泥,鼻子里也流出了温温的鲜血,一时间不知道嘴里的是泥水还是鼻血,混合在一起,一股腥味窜进口腔里,“咳咳…”,佑明猛吸了一口气,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可想到凤凰现在的处境,佑明抓起一把雪用力涂抹了自己的脸,擦掉血迹后,又继续往有人的地方赶路了。

这时,凤凰躺在床上,肚子里依旧不断翻涌着,即便额头已经烫得能摊鸡蛋,身子却如冰雕一般,透着骨子里的冷。

凤凰紧扣着脚趾,双手捂着腹部,尽量让自己不太难受。

佑明这时已经离屋棚有三里多路,不远处开始出现几户人家,掩隐在风雪中。

因为手脚并用,佑明没有保护的双手划了不少口子,而刺骨的冰冷让疼痛早已没了感觉。

过了好一会,雪逐渐下得小了起来,偶尔有碎屑般的小雪花落下来,风也没有了之前的肆掠。

佑明跌跌撞撞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只见瓦沿上挂着不少冰锥,窗户下垒着几堆柴禾,上面遮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就着月光,佑明看到土砖房上写着一串标语‘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

这时,佑明的眼神忽然开始游离起来,被冻得青紫的右手伸到半空中,准备敲门时却又停住了。

(二)救命即革命

“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

白天,作为反动分子,佑明常拖着瘦削的身子,被拉去开批斗会,晚上,他便在桐油灯下逐字写检讨,经常到半夜才结束。

经历过三年粮荒的佑明挨到了现在,却在历史的车轮间,看到了自己不久的将来。可即使如此,教过书的佑明也从未丢下过知识分子的自尊。

一年前的某日清晨,当佑明如往常一般,揣着不安前去镇上的学校教书时,一群十三、四岁的学生团团围住了他,“造反有理!打倒臭老九”。佑明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

只因去年用戒尺打过一名初二的学生,昨晚便遭到了那位学生的报复。“臭老九反动不教书只打学生”,一则大字报贴在了学校墙上,生涩的毛笔字却显露着不屈且干练的反抗精神。这话要是放在以前,妥妥的就是混账东西,没成想现在却被叛逆的学生用成了极具阶级斗争性的指示。

就这样,佑明被学生们拽着去了批斗会,这其中自然有之前教过的学生。在路上,佑明却未曾反抗,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数,又似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

只见佑明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右派反动分子’,被两个大汉抓着胳膊,惊慌地站在板凳上。一段激昂的开场语录过后,佑明被人拖拽到地上,一人用力按住他的脖子,让他吃了一嘴的灰。

厚重的大手扼着喉咙,令他喘不上气,就在他觉得天旋地转,快要窒息的时候,两人架起他的身体。那人转而按住他的后脖颈,双手则被那两人拉着往后走,佑明只得弯腰成九十度,但他拼命抗争着,不愿跪下。

旁人则是高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这其中有陌生人,有以前在路上打过照面的人,有住在附近的熟人,更有自己的学生。

就这样,佑明弯着腰,垂着头,滴着汗,像田里成熟的水稻,挂着饱满的稻穗。有所不同的是,佑明的身杆更为瘦长,脊骨的印记显在那布衣上,显然是粮荒里拮据的生活留下的证明。

佑明眼里满是恐慌和不解,昔日里熟悉的面孔,现在成了和自己身份不同的革命者,准备随时横扫人民内部的蛆虫,而其中还有涉世未深且尚未成年的学生。

那些稚嫩的脸上,挂着十足的戾气。

他羞愧难耐,几近崩溃,双眼失去了光彩。

一旁的学生看到昔日惩戒自己的老师,自然很是解恨,殊不知,一张看似简单的大字报,一次不公正地判别,却枉废了一名老师往后十余年的光阴。

也许,一切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闹剧。

也许,只是另一场精神上的饥荒。

深呼了一口气,佑明还是担心地敲起了木门。

果然,过了许久,并没有人回应。

佑明接着又忐忑地敲了几户人家,除了低吟的风声,再无其他......

到了第五户人家的时候,佑明除了焦急不安,还多了一些愤怒,似乎是真的开始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了。

过往这一年,佑明从镇上一名优秀的老师,成了山中村里头的外人。虽然受过的批斗许多,写过的检讨深刻,但都没有任何改变,因为在这时代汹涌的浪潮中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可这一次,佑明却无比想要结束这一切,或许他不想再触摸着荒唐的世界。

“毛主席万岁,谁呀?”屋内的男人喊道。

“革命革命,救救人命。”佑明激动地回应着,期盼着门能打开。

一年多来的时光改造了他,让他扛起了红旗。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忽然一旁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随后才又听得,“打倒反动,你快走吧!”

“求求您,救救人,求求您......”佑明急切地恳求着,似乎这是他这么久以来仅有的希望。

随后,窗户关了,空气又陷入了沉寂。

佑明着急地来回在窗户和木门前踱步,他瘦小的身子,连月光投下的影子都在夹缝中游离着。

但任何参天大树的种子在冲破身上的积土时,都承受了千百遍的挤压。

这具小小的身体,此时却迸发着从未有过的革命气息。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当下,对佑明来说,即是革命!

“救命即革命!”

缓缓地,门开了一角。

从屋里露出半张脸。

果真,克服困难,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原来,他是村里的刘叔,年纪在四五十岁。

他是村里的贫下中农,平时很是热心,虽然贫苦了点,但从未参与过戴红袖章的事。

刘叔见过佑明被批斗的样子,脖子上挂着牌子,时而弯着腰,时而站着。反动,那是他对佑明最多的印象。

可能是眼前这位熟悉却又陌生的外人带来了许多不详,刘叔并不想请佑明进屋。

用门遮掩着,轻声问道,“我可以救你,但你莫害我。”

这之后,佑明把凤凰的情况告诉给了刘叔。

“你别叫”刘叔小心地提醒着佑明,随后轻轻关上了门。

在暗中摸索了一阵之后,门又开了一角,从里面扔出一团玉米叶包着的东西。

“把这个熬一大壶水喝,要是好不了,你再想办法吧”,说完门又关了。

而佑明心里那道紧闭的大门,却又缓缓打开了。

人民群众救了凤凰,也救了佑明。

一九七七年八月,所有人都得救了。

......

窗外依旧飘着雪花,天似乎微微亮了,东边的积云映上了光晕。

一行热泪滑落,凤凰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佑明教书时的模样,“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々萋萋,雍雍喈喈。”

台下的学生,每个人脸上都显着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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