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范晔》赏读
初稿写于2018.12.28。
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了,我戒掉了刷朋友圈的习惯。今天早晨,难得翻了两条,看到朋友琳老师发了一张图。
突然就想起了这首诗:
赠范晔
南朝 陆凯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范晔:字蔚宗,顺阳山阴(今河南省淅川县东)人,南朝宋史学家、散文家。
这首诗据说有一个故事。《荆州记》中记录:“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兼赠诗。”据说当时陆凯率兵南征度梅岭,正值岭梅怒放,回首北望,想起了陇头好友范哗,又正好碰上北去的驿使,就出现了折梅赋诗赠友人的一幕,于是写下这首小诗。
“这位兄台,应该是北归的驿使吧。请你等一等,待我折一枝梅花,烦你捎给我陇头的故友。江南别没有更好的礼品相送,姑且把一枝梅花送去报春。”
第一遍读这首诗的时候,心里就有什么东西滑过。然后每读一遍,心里就又多了一重喜欢。
接下来,我要来说说为什么喜欢。
古代的思念货真价实,拳拳到肉。由于交通不便,通讯极不发达,亲人朋友之间往往一别数载,音讯全无,更难以相见。所以,离别与思念也就成为古代诗文中永恒的主题。
离家在外,能够跟亲友交换音讯的,唯有一纸书信;系着无数离人思妇期待与守望的,即是信使。有好多诗都能瞬间戳中泪点,牵动心肠。
比如唐代张籍的《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最动人的是后面两句。写信前心中是“意万重”,写信后却依然“复恐说不尽”,写了那么久依然还觉得有什么事儿还没说,又想到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什么事儿。眼看着信使马上就要走了,还把他留下来:“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您再等等,我还得再写几句话。”把信封重新打开。可是,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他的心里,这封家书是永远写不完的,永远留着遗憾。因为,想说的、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
再比如唐朝另一位大诗人岑参。他被派往边塞,就在西行的大路上,他忽地迎面碰见一个老相识。立马而谈,互叙寒温,知道对方要返京述职。这个时候,他的脑中嗡的一声炸雷,这位故友在岑参的眼里瞬间转变了身份:他是一位信使!可以为家人带去自己的消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顿时在马背上局促不安,但哪怕心潮剧烈起伏“意万重”,也不得提笔写字,更别说作一封家书。怎么办?怎么办?算了,你帮我带句话去吧,就说我一切平安。
这便是《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赠范晔》则完全没有那么沉重,它非常轻盈,而且,极美。
这既与写信的对象相关:是朋友,而非家人。更与诗人的姿态有关。他随手折下身边的一根梅枝,交给驿使:江南什么都没有,姑且就带去这份春意吧。
除了这一枝梅花,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哪怕“凭君传语报平安”,更没有“复恐匆匆说不尽”。驰骋千里,只有这一枝梅花。此外,全是空白。
可正是这空白,极美!
我们不妨把自己当作范晔,有驿使招呼着:“有你的快递!”匆匆出来,只见驿使正儿八经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枝梅花。你,会想些什么?
不管你想什么,反正,我一定会笑。我会说:“这个陆凯呀,真真是个有趣的人!哈哈哈!”他明明知道我想知道他安不安,好不好;他明明有无数的信息想跟我交流,并且知道我也这样渴望着,但他就是什么都不说,把所有解读对这枝梅花的权力交给了我,交给了我的感受力和想象力。
我拥有了除这枝梅花之外所有的部分。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无物胜有物。这个行为,实在是太美了!
我想,这应该是迄今为止,我在诗歌里读到的最好的礼物。
但是,现代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心动瞬间了。
因为交通,离别变得麻木;因为通讯,思念变得轻浮。如果还会收到一枝迢迢送来的花,我们的欢愉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
——因为,
找不到空的瓶可以插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