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雷秋.乔伊斯著,黄妙瑜译.一个人的朝圣.北京联合出版社,2013.
某一天的早晨,因为一封二十年前的朋友的意外来信,打破了原本平静而显得空虚的哈罗德和莫琳这对老夫老妻的生活。信是奎尼写的,因为癌症,来信做个告别。哈罗德本想回信表示关心,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惊以及关心,在他要将回信寄给奎尼的时候,却“为那几行软弱无力的字感到羞愧”,在犹豫踌躇的时候,他看到自己一成不变的日子,看到家庭中各种各样的问题,以及妻子莫琳在生活中的各种照顾,突然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一直是她(莫琳)在做我(哈罗德)该做的事,那么我是谁?”
然后他遇到一位加油站的女孩,女孩说:“你一定要有信念。你一定要相信那个人能好起来,人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去接受一些你不了解的东西,去争取,去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生活之中,也许是某个人,也许是某句话,会唤醒我们内心深处对于生命色彩的渴望以及想要改变的梦想,同时也会给予我们开始的力量。所以六十五岁的哈罗德决定相信自己一次,相信自己可以创造生命延续的奇迹——他告诉他的朋友奎尼,等他去看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不允许她死去。他想起了自己错过的其他东西——那些人,那些机会,那个不再愿意与他对话的儿子,还有被他辜负了的妻子。自此开启了一段不期而至的旅程。在这段旅程中,不仅遇到了很多带给自己帮助,启发,鼓励的人,还重遇了曾经的自己,还有妻子,儿子,和为自己无私付出的朋友。
走路去贝里克,是一段被温暖的历程。加油站的小女孩,随和的年轻人尼克,肿瘤科的医生,失去了自己男朋友的玛缇娜医生……无论年龄、肤色, 友善的、调侃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故事,他们会在不经意的谈话中温暖哈罗德的心灵。虽然从最初的匆忙,到后来故作的坚强,以及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无助的彷徨,到最后只是机械的行走,无论哪一段,都不是轻松的享受,而是痛苦和信念的撕扯。在路上,围观的人们或者感慨、或者鼓励、或者关心、或者帮助,无论是哪样,对哈罗德来说,都是新鲜的体验,以及自我的成长。被温暖的体验、为别人的故事感伤,越来越发现人与人故事的不同,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或者熟悉的关系。而他,不再是没有人爱的孩子,不再是沉默寡言的朋友,他学习着接受别人的关注和爱,也学习着表达关注和聆听。然后,他发现,他期望去温暖的友人,却给了自己更多的鼓励,旅程虽然漫长,却有无数心的陪伴,让旅程,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也让他的人生从此不同。
这一段旅程,还是一场自我救赎的运动。他在路上,不时地回望,从他出生,到他亲爱的儿子戴维出生,成长,离开。尘封的记忆,电视剧一样的悠长。“他解放了自己过去二十年来努力回避的记忆,任由这些回忆在他脑子里絮絮说着话,鲜活而跳跃,充满了能量。”他一次次地痛苦回望,并在痛苦中带着渴望,他想要拥抱幼小的或者年轻的或者瘦弱的或者忧郁的他的孩子,他想要对他说“好样的,我的儿子,我为你感到骄傲。”可是事实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或者说两句言不由衷的话。所以在旅程中,他对莫琳说:“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戴维。”。“他可以原谅自己的父母不想要自己,不教他怎么去爱,甚至不教他怎么表达出来,他可以原谅他的父母,还有他们父母的父母。”哈罗德只想把自己的孩子要回来。但是残酷的现实是,他那么想拥入怀中的孩子,却再也无法真正感受他对他的爱,“戴维拿自己的身体冒过所有的险,仿佛都是为了反抗父亲的平凡。”在挣扎着寻找温暖的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无可避免的。有他没他,月色都不会改变,冷风也不会停息。生命依然会结束。他的脚印无论多坚定,还是会被雨打风吹去。那一刻的他,几乎被残酷的现实击得支离破碎,他想放弃,因为这些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离起点越来越远,但也离终点越来越远。”他那么希望走路去贝里克的过程中“能够证明自己是个英雄,把自己的孩子挣回来”(莫琳)。而他也以为“两人再聚首,会在某种程度上赦免掉过去那些糟糕的错误。”但是没有聚首,甚至没有一句告别。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痛苦的回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让他坠入自责的深渊,让他一次次“看见”他的孩子鲜活地站在他的面前却依然是冷漠的,鄙视的眼。所以在旅程中的很多时候,他会怀疑自己行动的意义,并且希望能够停止无意义的挣扎。但是,他的身体依然在前行,终于在奎尼临终前见到了她,对她曾经的友善和救赎表达谢意,并送出虽然没有用也是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他像一个笨拙的孩子,渴望着父母的爱,却在父母的拒绝和嘲笑中暗自伤心;他是一个笨拙的父亲,明明那么爱自己的孩子,可以为孩子做任何的事情,却一次次将孩子推开,以至于到孩子离开,他都没有说一声再见。所以当他和奎尼告别的时候,也是在和二十年前已经离开的孩子告别,也是在和四十年前那个不会表达爱意的自己告别。旅程中身体的疲惫和透支,回望时心灵的撕裂和麻木,他机械式的行走,他在黑夜里无声的哭泣,都是自我救赎的过程,必然要面对的痛苦。朝圣的路上,唯有信仰,才是唯一的支柱。
一个人的朝圣,更是两个人的成长。“十六岁那年离家闯天下,他一直是一个人。直到遇见她,惊鸿一瞥,不可自拔。” 曾经一度,他们也有过快乐的日子,但却因为孩子,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越来越宽的裂痕。 离开莫琳后,哈罗德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关上了一扇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想不想打开的门。但其实他心里知道,无论怎样, “她的存在就像一面墙一样,即使不看,你也知道她一直在那儿。”她也是,“她还是如此熟悉这只手,不用看也知道就是它。”我们该有多熟悉彼此,才会视对方为空气?有多少次,就是因为我们知道他/她会一直在那里,而变成了漠视对方存在的自己?也许心里是在意,也许也有爱意,可是就连表达担心和焦虑也会变得更加的含蓄,所以你爱我,却没有抵达我的心里。究竟是婚姻出了错?还是我们自己变得如此陌生?在一个人的旅程中,他在回忆里目睹一个个错误、矛盾、不该做的选择,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而他的内心也不断地在呐喊: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让你失望。而且,他越来越发现,她的美好,让他的想念如野草般疯长。
而她,也在年轻的时候因为遇见了他,生命变得丰盛。但是,在她忍了他四十七年之后,他竟然独自离开,去看另一个得了癌症的女人,这让她感到惊讶和愤怒,可是随后的感觉更为难过:这个房子像一个监狱,她更是发现,她忍过这些年,是因为无论和哈罗德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孤独,没有他的世界只会更加孤单。“两个人培育了二十年的沉默与距离已经太深太远,连老生常谈都感觉空洞,直刺人心。”
然而,幸好,在这场说走就走的旅程里,不仅仅是他在自我成长,她也在孤独中回望两个人携手相伴的四十多年的生活,从初次见面时的情境,他原生态的能量,到他们的新婚,还有初为人母的幸福,两个人一起生活的快乐,以及后来二十年的孤独。她开始发现,在她人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候,她把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可是他何曾有过怨言?无论自己有多少的痛苦,他也是一样。但在哈罗德的旅程中,她却越来越发现,他是爱她的,有时他也会说想她。“不管到哪里,他都会寄一个明信片给她”,这些明信片比情书更宝贵。她一点点看清楚他对她的深情,以及他坚持着的艰辛。相伴,不只是他对她的相伴,也是她对他的相伴。所以,多少个夜里,他在不知道哪里的旅程里,在他想念她的日子里,她也在想念他。看清并承认自己,对莫琳甚至更多的人来说,可能是毕生的功课。“她坐到外面门廊的椅子上,看着晚星,为那个离她万里之遥,但睡在同一片星空下的男人守夜。在莫琳的一切愿望里,什么都比不上哈罗德回家重要。”这是在多少个夜晚,在愤怒、不安、担忧的情绪中逐渐看透的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又是多么珍贵的收获。而我们在生活中,有多少时候,因为愤怒,因为不安,而忽略了内心深处的呼唤?
我总是在想,人如果只有初见时的美丽,你只记得我低头时的如水的温柔,我只记得你握住我的手时的坚定,我们只记得相守到老的约定,人生的路程中该有多少美丽的梦境?然而婚姻生活中,究竟是岁月洗白了我们斑斓的色彩,还是流水磨平了我们敏锐的感受力? 究竟是对方变得可憎,还是因为自己改变了初衷?他已不再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少年,我也不再是活泼开朗的女孩,为什么我们竟耗尽了平生最温柔的亲情,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为什么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停下来回望生命的旅程,竟再看不到对方的好,只记得曾经的痛?
曾经我的幸福或痛苦,仅仅是因为你在与不在,当我们渐走渐远,你是否还能看到我的孤单?当我们再也无法彼此取暖,你是否还在意我的惧寒?他说:“一路上我记起了很多东西,很多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忘了的回忆。”原来有多少值得我们珍惜的记忆,在日日的争吵了疏远里渐渐老去?还好,我还没有完全忘记,在我的余生,在这个时刻,我还能够记起我想保存的美丽。“但是我真受不了有一天我可能会看着你的脸,却不认识你。”所以可不可以,在我们还能记得彼此的时刻,延续爱你?
莫琳和哈罗德静静地站在她(奎尼)身旁,又一次意识到生命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当她回望生命中那些苦难的记忆的时候,“指尖突然感到一阵温暖,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所以,她想,她会一直站在哈罗德的身边,无论他想站多久。 我们都会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回望过往的生命,期许未来的人生,《一个人的朝圣》,两个人净化复杂的心灵,也是两个人的自我救赎,至纯至美的人生,开始开启如梦的美景。无论怎样的苦难,回望最初的相见,你无言,我也无语,但是他知道,他们的路都已经连在了一起,他知道自己会为了她做任何事。这个最初相见时的美丽,再一次温暖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彼此。唯愿这一生的倾情没有错付流水,唯愿这一世的倾爱绽放你的生命。
一段短短的友情,五六百英里的路程,一个人的朝圣,两个相互温暖的心灵,一个重建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