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冰雪二字,似乎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人。
喜欢白居易为友人所作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喜欢容若思念友人所作的“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喜欢岑参送别友人所作的“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冰雪之意,大抵是离别凄凉之味,白茫茫一片,落了个真干净,像极宝玉离家入佛门的那种决绝,虽是心疼,但唯有这个人,悲凉深入骨髓,落泪而不自知。
01
第一次知道张岱这个人,是旧时念书时,课本里轻描淡写的一篇课文。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当时年幼无知,只觉景色极美,天地一色,人若星尘,说不出的意味,后来再看,深觉悲凉,那时除了景色之外,他欣喜的更是与那金陵人的同病相连,皆是痴儿,朝代更替,却还有人深知其意。
深冬时节,孤身一人,踽踽独行于茫茫天地间,冰湖上行舟,舟中温酒看雪色,是的,孤独的是他,落寞的是他,寂静欢喜的也是他。
02
张岱,又名维城,字石公,号陶庵。生于累世显宦之家,早年生活优沃,珠环翠绕,锦衣玉食,后明朝灭亡,避居剡溪山,隐于山水,悲愤之情悉注于文字之中,晚年避居山中,穷愁潦倒坚持著述。
他这一生因着朝代更迭分了两个阶段,正如世人对其人有了两种评价,幸亦是不幸,是福亦是祸。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张岱《自为墓志铭》
喜欢他的人,大抵都知道这段,简洁的说了他的一生,有悔过之意,却又有些自负的意味。
他喜欢在深深庭院中看尽梨园歌舞。
他喜欢新生的花、俊美的马、华丽的衣裳。
他喜欢美酒与茶,喜欢热闹繁华。
是的,他是这样奢华的一个人,有着贵公子般的高傲,但他亦是精通这些爱好,戏剧、书画、琴棋,与之交往的人皆为之称赞。
他创作的《乔作衙》一剧演出当日万人空巷,观者勾抚癫狂。
他与名家私交甚好,曾赠书画,且倾向于松江画派的理论。
他喜欢写文,以小品文为长,萧疏淡远,《陶庵梦忆》亦可见其笔力。 来自知乎
他是一个复杂的人, 他几乎精通晚明所有的艺术门类,而且能与这些艺术领域里的行家探讨交流成为朋友。然而学书不入仕,学剑不成武将,学节义却同友殉国,学仙学佛学种地,皆是不成。
03
《陶庵梦忆》里的他是个翩翩贵公子,《夜航船》里的他是个博闻强识的学者,《石匮书》《续石匮书》里的他是个客观公允的史者,然而《四书遇》《琅嬛文集》《快园道古》里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生无甚作为、既有意气却也懦弱的普通人,也是他。
前半生的他,富贵华丽的公子,吟诗作赋,勾栏瓦肆,风流天下闻。
后半生的他,落魄潦倒的前朝遗民,清冷孤寂,著书写作,死后事无人知。
在他八十一岁的时候他还在感慨自己:忠孝两亏,仰愧俯怍。聚铁如山,铸一大错。
是的,生于明末清初,亲眼目睹大厦将倾,亲身经历山河破碎民众流离,随遗民偏于一隅了此残生,这是一个错误。
身于明末,身不逢时,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明朝在时,宦官擅权,佞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内忧外患,明朝没了,慷慨激昂之士的舍身殉国,理学大家刘宗周绝食而死,他的好友祁彪佳自沉于湖,如此境遇,他却未以身殉国,独自一人在世间徘徊,像孤魂似的,没个归处。
殉国是忠义,活着也是忠义,道可道,非常道。
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于此。出自《峨眉山》
他徜徉于山水,却在山水之中抒发心绪,抗议世间种种。
他外出游玩,却在旅途之中记下世事繁华,留与后人说。
他孤独一生,一孤山一茅庐,阅尽人间风月,了却红尘念。
张岱生于金陵,之后百年,有贾宝玉生于金陵。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亲临家族兴衰,张岱见证朝代灭亡。宝玉离红尘而入佛门,张岱离人世而幽居。大抵宝玉也是他的一场梦罢。
有时觉着,他像个孤僻的小孩,渴望热闹繁华,离的近了觉着喧嚣,待人群散尽,自己独坐看尽风景,才觉合适。
最远的距离,莫过于视君虽近,邈若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