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周六那次折腾,我感觉我被虐了,虐的很惨。我感觉我有时也该虐虐别人。那个姑娘还是死了,果然没有奇迹发生,我离开那里之后不久,12点钟她已经心脏停搏了。之后医生们又抢救到14点,宣布死亡。今天早上上班,没看到她的直线心电图我还小祈祷了一下奇迹也许出现了,结果下午还是收到了迟来的心电图。不知她爸妈怎么样,想起她爸爸忍住泪跟我说谢谢的样子,还是很让我难过。
还是接着讲故事吧
这世界上有一种神奇的并发症叫肝性脑病。肝功能损伤到一定程度,或者由于前方拥堵,静脉血液在回流到心脏的过程中绕过肝脏改道前进,导致肝脏没有完成他解毒,以及分解废物的任务,这些东东乱入,扰乱了大脑的正常工作,使大脑思维混乱,出现神志改变,再严重些大脑就中毒晕菜,昏迷不醒,最后无限接近死过去。
我仔细数了一下该是第37个了
人,好像都是带着面具在活着。每个人心里,都有至少一个甚至好几个自己。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心里的那个小人就会有恃无恐的跑出来兴风作浪。所以到底脑子混乱时候的你,是你,还是脑子清楚的时候的你,是你?
X先生。反正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他初住院的时候我不在,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床上耍着鲤鱼打挺。你想象一下啊,鱼被从水里捞出来,啪的一下摔在案板上,但是,没摔晕啊。那鱼就要拼命摆动自己,扭曲着,啪啪啪的拍打着案板。这时候厨师就需要按住鱼的身体,用刀背这么,邦邦的敲头,一下不成两下,两下不成三下敲晕/死它,对么?
反正X先生正在床上啪啪啪,但是我们是天使不可能用刀背敲晕他,只能用布条把他四肢捆在床的围栏上。假如放开他的话,他就会发狂乱挥手,伤人又伤己,输液肯定也不可能,所以捆起来是最稳妥的。但是X先生是我见过力气最大的了,他扭动着啪啪啪,整个床都跟着他啪啪啪,不一会功夫床就横移了一米,楼下还以为我们在装修拆墙,其实只是病人在啪啪啪。
他家家属五个人,分别按住四肢和身体,还都轮番劝他,和他说话,让他安静点。其实他这时候根本(也许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像困兽一样嗷嗷叫然后拼命挣扎。家属分别是他老婆,大姐,大姐夫,二姐,小舅子。X先生似乎攒了一肚子的委屈,他老婆说了一句,大姐二姐都来看你来了,你别闹了。这下可坏了,X先生好像受到了刺激,破口大骂,一套组合拳给了他老婆一个眼冒金星,用最最难听的话问候了他亲亲的大姐和二姐,内容也没什么新奇,无非就是点名道姓的骂他大姐是bitch他二姐是骚货,她们都是王八蛋操的,杀人不眨眼,外面乱搞然后回家立牌坊。
谁听完这话能不生气?X先生老婆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平时你和大姐二姐关系最好了,姐姐们都宠着你。X先生马上接茬说,你他妈是谁,我们家事你管的着么,他妈的给我滚蛋,然后气沉丹田,啊,呸呸呸呸,转圈吐吐沫,家属们纷纷躲闪,姐夫没闪开,被啐了一脸,正好被门口观望的我看见。
把家属们都拉到屋外,跟他们讲,病人这是有毒物质排不出去,脑子乱了,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姐夫一边擦着脸上的吐沫星子一边说,他平时压根不这样,一大家子人都和谐着呢,经常一起吃饭玩耍。X老婆和姐姐们哭着说,平时和X先生关系都很好,如今关系越好的他骂的越欢。反倒是很少联系的小舅子,一句骂也没挨。我说这说明他在乎你们啊,脑子虽然乱了但是只记得你们了,别往心里去,他要是知道自己这样对你们了,心里肯定更难受。
我跟他们讲这时候的病人就像小孩发脾气,顺毛驴,得顺着他来,别老使劲压着他,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骂人你就当笑话听着,他要是不说话不折腾了,那就是昏迷加重了,那你们才该着急呢。
改思路之后,X老婆一个人,就在X先生身边搬个小椅子,拿着毛巾坐着,一手给她老伴按摩,以示安慰,嘴里还要附和他骂人的话,骂什么都说对,对对对,骂的对,是是是,骂的好,再多骂几句要不要,另一手还要用毛巾挡着他的嘴,以防他又啐人一脸,那场景也是心酸又搞笑的很。药物渐渐起了作用,X先生渐渐平静了些,也可能只是折腾累了,反正之后几天他都只是小小的摆手扭脚,嘴里喊几声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就睡着,呼噜倒是山响,他老婆说你个该死的东西,睡的倒是挺香。其实在医生看来只是舌头后坠挡住呼吸道而已。
五天之后,X先生终于清醒了。说话对答都很正常,知道穿白大衣的是医生,这里是医院,2+5=7,老婆姐姐也都认得清楚。问他记得前几天的事么,他说不记得,只是好像一直在睡觉,想喊他老婆叫他起床,喊不出声。他老婆撇着嘴说,你可醒了,你天天骂我们骂的狗屁不如,骂的大姐都寒心了,犯心脏病犯了好几天。
X先生的诊断是肝癌。因为X先生母亲有乙肝,前几年因为肝硬化去世。所以他们姐三个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体,大姐是小三阳携带者,二姐是大三阳,一年前也曾住过院,弟弟也就是X先生,每年都要体检身体。半年前他在单位体检超声是正常。半年后就发病入院了,肝上发现有个10厘米的肿瘤。大姐二姐曾经问我,超声复查的频率,我说这个不好说每个病人和医生水平都不一样,既然有X先生的前车之鉴,为了保险起见以后三个月就复查一次吧。
躲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X先生第一次大闹天宫一样的发病经历,几天就恢复了,休养了一个月,各项指标都挺正常,虽然肝癌不可能治愈只能控制,但是家属还是千恩万谢的带他出院回家了。下次再见他,据说在外院做过两次伽玛刀,如今已经昏迷的死死的送来,球结膜都水肿了,就是眼睛白眼珠那部分像被水泡发了,有层水在眼球表面两层透明的皮之间堆积,轻轻推眼皮,就能看见白眼珠上泛起涟漪,像死鱼眼。
然后X先生,再也没骂过人,再也没啪啪啪的挣扎,眼睁着再也没醒来。
第38
有的人就是死的惊天地泣鬼神,有的人就是死的静悄悄默无语
Y爷爷是腊月初八入院的,结肠癌晚期,多发转移。也不知道是他真的不疼不难受,还是他特别能忍,反正Y爷爷很少说自己不舒服,就连话都很少说,他和他老伴,加起来一共也没跟我说过超过十句话。每次问他,肚子疼吗,大便怎样,吃饭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概都是摇头摇头再摇头。
这么省心的病人,当然身为主管医生那是非常舒服的,基本什么都不用做,就是常规复查,输液几乎不用调整然后写病历都是三句半就搞定。他住院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等死。然后等啊等啊,等到正月初一,Y爷爷开始昏迷,他的昏迷也简单,就是睡了叫不清醒,好容易睁开眼也不说话,然后又睡。家属早就签了各种放弃的协议。就是留着一袋能量液体,每天输输,当做吃饭。
然后又等了几天,初四傍晚时候,Y爷爷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减慢了很多很多,进入临终状态了,跟家属交代了估计不会太久,他们也就把寿衣还有火葬场这些都联系准备好了,就等着最后一刻来临。时钟已经过了0点,外面迎接破五的鞭炮声连绵不绝。Y爷爷还在安静的喘着他人生最后的几口气。病房里没什么事情了,我就准备去休息下,跟值班护士小兰交待了,我便睡去了。睡到三点被小兰叫起,她让我去看看Y爷爷。小兰说她让家属看着心电监护的显示屏,如果变成直线了,那就是病人死了让他们来通知她。结果等到快三点也没来通知,她三点要和另外一个护士交换班,就去给Y爷爷量血压。进了屋,黑着灯没仔细看病人,手摸上去冰凉,就觉得不对,再开灯仔细看,病人已经没了呼吸。问家属没发现么,家属说他眯了一会眼,一直看着心电监护有曲线啊,就以为还有心跳。我猜可能家属碰到被子或者床,那个也会有显示波形,但是他也不知道心跳该是什么样,Y爷爷凉的冰冰的,恐怕早就死了一个小时。
这真是死的安静到极致了,家属,护士和医生谁也没发现,病人就这么死在初五的凌晨了。当然死亡时间是以大夫最后的宣判为准的。
我说他三点十分死,那就是三点十分。
家属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也没有什么意见,很有秩序的做了最后的事情,在尸体处理完毕后,给Y爷爷擦脸穿衣服,头发早在除夕之前就刮过了,胡子再刮一刮,老爷子就干净清爽的被装进袋子里拉走了。
热闹的初五和安静的死亡,绝配。
39
在处理肝性脑病的病人中,医生护士不止要会用药,会吓唬病人家属,还要会和病人千奇百怪的神智改变表现斗智斗勇。我们有时会开玩笑说死神吃饱了撑的,没事借凡人身体来调戏医生。
N桑是个男士。56岁左右。真的是个男士。虽然从外表和声音来判断,十个人有九个半都认为他是老太太。但是他真的是个男士,因为我很委婉的跟他儿子确认了这是他爸爸。他入院的时候,老邢还在,把N桑安排在和老邢一个房间,结果老邢去敲我办公室门,说我在他那房间安排了一个老太太,这他没法住啊。解释了半天也没用,他竟然跑去和N桑对质,我晕。最后N桑很淡定的用小尖嗓说,我是男滴!
好景不长,N桑住院第三天就开始出现神智改变,起因就是他老伴给他吃了一碗鸡蛋羹。都跟他家属说过了,不要吃高蛋白的东西,结果他老伴说,没用鸡蛋白,就是鸡蛋黄。我无语。。。。。反正N桑这天晚上开始发病时正好我夜班。
他先是坐立不安,五分钟上了八趟厕所,每次都尿一点。然后开始发脾气,这时候想劝他坐好到床上,躺上去给他捆住已经来不及了,他一会站一会坐,不时的看看窗外景色冥想,然后又去开门,结果打开门拧拧把手又把门锁上,坐回床上去。
然后又开始重复这些过程,还要收拾衣服,说要回家,我们都问他你回家干嘛,他说我就是要回家,不干嘛。他儿子说家里没人,都在这陪他呢,病还没好,不能回家去。等病好了自然带他回家。N桑点点头,说,不行,我要回家。
当然不能让他回家,拦着他他就开始大发雷霆,用兰花指指着他儿子骂他两面派,然后拿起桌上的不锈钢饭盆刷的一下就朝我扔过来,还好我身手矫健,就这么一闪,再右手轻带把门这么一挡,躲在了门后面,饭盆把木门磕了一道裂缝。
N桑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掉在地上的东西,因为他肚子里有腹水,不好弯腰就没捡起来再扔一遍。没的可扔了,也就累了,坐床上开始犯傻,我们看好机会想劝他躺下,歇会再战,而且我指派了凤姐准备了一支安定,准备趁他不妨就给他扎上,先让他睡过去再说。哪知他警惕性很高,知道我们是图谋不轨,看到凤姐进屋手里拿着注射器,就捏尖了嗓子叫喊:“你要干什么!凤姐说我不干嘛,我这是钥匙,开门用的。”
N桑竟然信了,他说:“怪不得我找不到我家钥匙,原来是你拿走了。”凤姐说:“我这不是给你送来了么,我听苏大夫说你要回家,她让我替你回家拿东西去呢。”N桑说:“我不是回家拿东西,我要回家看看我家煤气开关关好了没,我出门的时候没有关。”他儿子说:“哪跟哪啊,我回家关还不行吗?”N桑马上怒火攻心,尖叫到,“你是骗子,我不相信你,你假扮成我儿子的样子以为我会上当么?”
凤姐赶紧说,“你看我是谁?”N桑说你是护士长。凤姐心里一美,“那我说话你相信么?”N桑答,你说我信的。凤姐说,“那好我去你家替你关煤气管开关啊,你就在这躺着等我回来。”N桑就乖乖躺下了。凤姐赶紧一步上前,就势要给他扎针,N桑抓着她的手说,你要干嘛。凤姐说“我得看看你的钥匙对不对,是不是你家的,得放你胳膊上检测一下。”N桑就伸出胳膊让她打了一针安定。然后凤姐说,“我替你关开关去了啊,你睡会等我回来我叫你。”N桑就躺下睡了。
我们七手八脚要把围栏装好,把他捆上,闭上眼的N桑躺了五分钟,突然坐起来,吓了我们一跳,他看着凤姐说:“你关上了么。”凤姐答,已经关了,N桑一脸疑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家住五环外,可远了,你骗我。”凤姐说:“我让医院派飞机带我去的,当然快了。”“哦,这样,好吧。”N桑嘟囔着,药劲发作睡倒了。终于把他捆好了,我对凤姐说,“姐,还是你聪明,高,实在是高!”
当然死神更聪明,他没打算让我们轻松的搞定这个病人,在经历了一个半月,前后反复三次这样的肝性脑病花样折腾戏码之后,N桑终于再也不会醒来扔饭盆,这期间只有凤姐能与他旗鼓相当的对话。凤姐也因此被评价为本年度唯一能跟死神对话的高智商护士。风头盖过我师父这个代理死神数月,一时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