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眼看看时间,又抬眼望望天空,眼波流转之际,才觉得这四月的日子确实是长了些。
或许是忽然默念起林徽因的那句“你是人间四月天”,黄昏时候,我在心里不断纵恿自己,“走吧,乡村里转转去”。
我是最无法与自已树敌的那种人。特别对于一些心血来潮的决择,大抵都持欢呼态度。可能这样临时的想法,更能体现人性的随和与率真。
这样的想法也很接近此时的环境:夕阳虽未落山,但似坠非坠,尚有余晖涂抹着这人间万物;远山茂密葱茏,却因新绿老绿的叠加,彰显了植被的立体感;就连晚风送来的花香,也是混杂着迷离着,让人忍不住闭眼,去猜想究竟是哪几种。泡桐花?刺槐花?紫藤?甚至是那些紫云英?蚕豆花?豌豆花?
闻着这样的香,我便晃悠进了四月的乡村。田野过冬留下的稻茬在春水中变腐变软,疯长的青草遮住了它们,营造了稻田生机勃勃的假象。麦苗抽穗了,墨绿的叶亮得逼人眼,青嫩如针的麦芒挺直地指向天空,用手轻轻按上去,刺刺的让人觉得这就是生长的样子,既坚硬又有韧性,刚柔相济。再瞧瞧那些油菜,几天不见,花已几近落去,只剩星星点点弱黄,点缀在如浪似涛的油菜荚之上。一些勤快的乡亲,吃着人的饭做着牛的事,因为没牛耕田了,自已一锄锄地挖,硬是将越冬的地翻了个底朝天。然后精耕细作:整沟,打凼,栽苗,施肥,浇水。现在一排排翡翠般的嫩芽,便是往后一排排黄金般的希望。
有两只斑鸠在我头顶的天空盘旋,它们将我的目光引向天空。天空湛蓝,它们的身影格外的醒目,尤其拉直了翅膀滑翔时,你简直感到那是纯粹的自由的美,是大提琴攸尔滑过的琴弦,是高山一跃而下的滑雪,时间因此停滞,生命因此简单。一会儿,它们又扇动翅膀渐渐远去,如同乡村隐没在无边的青绿之中。
夕光渐渐淡下去,天边没有靓丽的云彩,只透出青白的底色。远远地望去,山边的田野上,隐约地起了岚烟,将田野的庄稼与树木融为了一体。曾经的山丘田地因为荒芜而层次分明,却也如今因为绿色,没有了界限。绿色就是这样的慷慨:即便给我一寸贫瘠的土地,照样还你一个美好的世界。
黄昏,村庄安静得似提前进入夜晚。家家户户的狗呀鸡呀,都进窝进栅了,或许它们更懂得“春宵一刻值千金”,早早地美梦去了。它们的主人,只剩这些老翁老媪,此刻已用完了晚餐,端坐在门前,佛般地打量着这盎然的春色。或许他们什么也没有瞧,心如芷水,只是禅坐这温润和暖的季节里,静享这份恬淡闲适的时光,静待又一个夜晚如期而至。他们此刻的心情应该如春日的黄昏一般,温馨宁静又自在从容。
我造访了一位乡亲的家,是因为在黄昏里,屋里飘来阵阵酒的芳香。大门是敞开的,尽管进来。忍不住进去瞧瞧,呵,老俩口正面对面坐在小矮桌边,对吹着酒呢。这何尝不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小资情调啊。摆在小桌中间的是一盘清蒸黄亮亮香喷喷过年腌制的腊肉、腊鱼,一盘青扑扑的莴笋,就这样的简单。老两口见到我,忙起身热情招呼我喝两杯。我客气地推辞了,只是同他们呱呱白。
当听到老爹爹七十岁了还挖着树,今天赚了一百五十块刚回来,我的心中禁住感叹:真是活到老做到老啊。望着老爹红光满面,听他连连说自己还年轻还年轻得很呀,仿佛还是人生的春天,我心里止不住偷着乐。心里美滋滋地想,那我的人生还在哪个季节呀?我觉得他们像是这四月春风中的两只燕子,像是花丛中的两只蝴蝶,快乐着,逍遥着。又看看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竹匾里,尽是干竹笋、野茶,知道这肯定是老奶奶的杰作。四月里只要人勤快,那些乡村里的宝贝,是取之不尽的……
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位闲不住的老人,正拿了把竹扫帚,悠闲地扫着门前的落叶。我这才留意四月里也有落叶的树。这是两棵碗口粗的樟树,新叶如伞撑开罩住,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仔细地看,那篷篷的新绿里,竟藏了少许或黄或红的叶。原来这樟树的叶是边凋边生,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着新陈代谢。老人将门前打扫得这般的光洁,是在一天最后的时光里,给予生命最庄严的交待,那就是干净。
是的,四月的整个乡村都是干净的,干净得,只剩下天蓝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