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上了回忆，虽然值得回忆的事不多。毕竟这些年，在这个叫“江湖”的地方，除了胡子越来越长，人生基本没有改变。

我的剑从未出鞘！

这么多年，我躲避着一切纷争，在所有不平中静静等待。很久以前，有个声音告诉我，人总会老的，那时，一切都会结束，就像没发生过。

那时，无论你曾经多么头角峥嵘，都会死得像条狗。

一

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个人，还有关于他的那个夜晚，刀与火飞舞在夜色中，像要刺透整个迷失的人生。

让我讲讲他的故事，也算打发时光，反正离所有仇家像狗一样死去，还有很久。

先简单描述一下他的容貌：大鼻子（特别显眼），白头发，身材臃肿，凌乱的胡子肆意蔓延，把那张老脸装点得支离破碎。

二

他平时沉默寡言，这并非他所愿。只因他总是重复同样的话，而这话的开头总是：

“人啊，总会老的。想当年……”

没人愿意听他说话，通常情况是听到这句掉头就走。他呢？很尴尬地坐在原地，傻笑两声，陷入沉默。

多少年来，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讨厌他重复的语言，却从不厌恶自己的生活？难道这两者有区别？

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但这句话却令他有了一个名字：想当年。

三

一听就知道，这名字是我们这些孩子起的。那个时候，我们喜欢到他的瓜田里摘西瓜吃。他不会赶我们走，只会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还记得：那笑容真难看。

那时我讨厌他的笑容，可是现在，只有难看的笑容才让我觉得安全。

我们看到他的笑，觉得很不自在，就想办法招惹他。做鬼脸之类自然不管用，我们得来点厉害的：比如向他脸上吐西瓜子，后来发现这样射程太近，没有效果。不知是谁，将一块西瓜皮朝他扔去，他没有防备，被打个正着。他捡根棍子朝我们冲来，可那身材不允许他打着我们。我们蹦跳着，欢笑着，然后心满意足地逃走了。

我们喜欢看他舞着棍子追打我们的样子，真像一只跳舞的狗熊。

四

他是村里最孤独的老人，证据很充足：除了我们这些孩子，没人愿意理他。

他有一个老伴，也能对他说话。最常说的就是：“老头子，饭还没做好？操你妈的，饿死算了。”这是我所听见她说过的最客气的话，其余的，我就不说了，你能想象。

想象的时候，最好伴随着摔锅砸盆子的声音，如果能顺手杀头猪，会更身临其境。

五

我的回忆还在继续，你们要耐心听完，但无论是否耐心，故事总在继续，你们的人生也是。

刚才说过，没人要听他的故事，可当他不讲故事的时候，人们却愿与他交往。原因是他力气大，能干许多活。而且有求必应，小伤小痛不算什么。干完活，他以为别人会坐下来听他讲讲故事了。可是别人却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打发走，当然，态度很客气。

于是他很尴尬地走了。

这就是他的生活状态：对邻居们而言，他只是一个劳动力，对老伴而言，他是一个泄愤对象，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他只意味着一种乐趣。

他对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花点时间，听听他的故事。

六

我至今记得，当两个过路人听完了他的故事，他那笑容，就像过节的孩子。

两人原本只想问他要个西瓜，便坐下交谈起来，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导入他的故事。

其实他的故事很简单：他曾是一个侠客，因除暴安良杀过一个人。当时武林中人将他捧上了天，而他却和他的妻子一起退出了江湖。为了断绝自己复出的欲望，他废了自己的武功。

自废武功那一段他讲得慷慨激昂，讲到自己如何淡薄名利时，简直手舞足蹈。两个年轻人认真听完后便告辞了，这次谈话，大家都很满意。

七

事实上，他退出江湖后不久，就被遗忘了。江湖是个舞台，而舞台只上演辉煌。

既然已被遗忘，他的退出就显得毫无意义，这挺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他还要面对人生的漫长和琐碎。我常常疑惑，他为什么能一直坚持下来？

八

那天一如往常，天气热得连回忆都被烫伤了。我在他的瓜田里摘瓜吃，他照例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我的同伴们都不在，不能齐心协力地捉弄他，我只好过去。

让我把这过程说得简单些，我去了他家，他给我看了一样东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只记得那东西很重，我一失手把它摔在地上。

也该我倒霉，这东西砸在我脚上，我疼得跳起来，碰到身后的碗，那碗一个个落地，奏着清脆的旋律全部摔碎。更倒霉的是他的老伴回来了，而且看到这一幕。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操起一根短棍，咆哮着向我袭来，我捡起刚才这根东西挡了一下，可它太重，最终是我的脑袋挡住了短棍。

我被这一棍砸得昏昏沉沉，可那老太婆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我只得左躲右闪。我这个人平时一向斯文，安静，性格内向，可那天竟被打得活蹦乱跳。

我糊里糊涂地找到门，逃了出去，而她被想当年拦住了。我听到她在后面大叫：“快滚吧，小畜生！”

我知道，当时跑出去的速度一定比滚更快。

九

那天跑得很快，把想当年给我看的东西一起带走了。后来大人们告诉我：这叫剑，杀人用的。

我想，我应该立刻把剑还给想当年。

当天晚上，我拖着沉重的剑去了他家。刚到门口就愣住了。我的眼前：无数刀剑映着火光，与黑夜交织成一片辉煌。而想当年在其中拼命挣扎，就像一只跳舞的狗熊。

那些持剑的人中，有两个我认识，就是那天听想当年讲故事的过路人。

从他们偶尔说出的话中，我知道：事情的起因是想当年以前做过的那件除暴安良的事。而那两个人，就是想当年所杀之人的后代。

在我看来，他的人生就是讲了一个故事，跳了一段舞，然后倒下了。很多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十

村民们从他老伴的哭声中得知了想当年的死讯。她哭得非常伤心，令人感动。可仔细听那内容似乎与想当年无关，她哭的是自己今后孤苦伶仃怎么生活之类的东西。

大家随便叹息两声意思意思，就七手八脚地把他埋了。不久之后，他老伴不知去向。人们也就将他遗忘了。就像他不曾活过，也不曾有过那些很想讲给人听的故事。

多年后，身在江湖，每次听到什么大侠退出的传闻，我都会问一声：后来呢？没人知道。

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夜晚，刀与火挥舞在夜色中，像要刺透整个迷失的人生，只创造一片辉煌。这辉煌中，有人像狗一样倒下了，有人离去了，火光熄灭了，不知谁还在喃喃自语，呵护着火光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