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已去世十年了。
读高中时，祖父得了鼻咽癌。
一段时间后，祖父那闪闪发亮的额头慢慢失去了化疗前的光彩。听村里人说，当你的额头不再光彩，在人世的日子也就不多了。一天化疗后，祖父在镜子前，见到近乎无发的自己，伫立了许久，一声不吭，而后突然发怒把那镜子摔个稀巴烂。
那天之后，不管病情怎么样，家人怎么劝阻，祖父都铁了心要回家，而且是回到祖屋。拗不过他脾性的家人只能随了祖父的心愿，好好地打扫了几年未住人的祖屋，把祖父恭恭敬敬地请回了祖屋。
进住祖屋后，祖父整个人立刻精神奕奕的，哼着歌，听着收音机。当父辈们到他跟前，他便会和他们讲着国家大事，手舞足蹈的，感觉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一点都不受化疗的影响。
那时，家人都忙于工作，十几天才来看他一回。也不知从何时，祖父开始暴躁起来，前后请了几个保姆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但都被轰走了。
在祖父的要求下，家人按照指示轮流照顾，这个指示被一丝不苟地执行后，立竿见影。从那时开始，祖父的歌声再次响起，那收音机的声音也开得老大，因声音和歌声太大，祖父还和邻居吵了起来，吵起来的那架势，让人生怕，真是老当益壮。
记得祖父常说，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唱唱歌，清嗓子，人才精神；听听国家大事，才不会落伍。
生命之花还是抵不住化疗的摧残。随着癌细胞的扩散，祖父几乎每天都要化疗，靠着一堆药物来维持他表面的健康。看着生命一天天的衰老，宛如那本就枯黄的叶子被腐水浸泡，从黄到黑，从有到无，我的眼眶不由地湿润了。
开始时，祖父生活完全可自理，半年后，竟然连起床都费力，后来便不能下床了，大小便失禁。但这一切似乎祖父不在乎，心平气和地接受着，给人感受只要在祖屋躺在，一样可以继续唱，继续听。
那天，祖父突然对我说：“这张床是我出生的地，我时日不多，但找到了根，总算是心愿圆满了，落叶总算是归根了。”我的泪又来了。
几天后，他头脑都不清醒。白天时，总是叫我们要开灯，警示家人不要摔倒了；而黑夜，看到灯亮着，总是要我们关掉，骂我们是“败家子”浪费电。黑白颠倒的那时期，祖父一步也不离开那张床一尺，那祖屋一寸。每当要搀扶他到外面去晒太阳，就骂人，生怕离开那张生命之床就再也回不来了。
祖父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痛苦，静静地躺在那张床上，嘴边微微笑意，就和他的儿孙们诀别了。
不管你离开家乡多远，哪怕是在天涯海角，当你寿终正寝时，可以回到故乡，躺在孕育自己的那片土地上，寻得自己的根，慢慢地、慢慢地闭上双眼，然后离开人世，就像那叶子般，悠然落下，躺在树根，渐渐腐烂，化为土，长成根，该是圆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