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01.
说起来,改变命运的事情往往不需要耗费绵长的一生,而都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对于安妮而言,一切都终结在二十一岁的夏夜里。现在,只要她闭上眼睛,眼前还会闪现出那道致命的光。
那天,比尔和安妮从阿尔卑斯山的山地牧场驾车回家。他们年轻,刚大学毕业,是同学也是恋人,正在休间隔年。间隔年是比尔的主意,他们选择去往阿尔卑斯山区。一方面,本科的生物学知识在林地牧场有些用武之地。另一方面,山间风景如画,利用空余时间徒步旅行,也是回归自然、规划人生的好机会。
夜色初上,车流不息,高速出口的指示牌已经清晰可见,汽车广播里传来的是电影《音乐之声》的插曲《雪绒花》。安妮坐在副驾上,她把车窗摇得很低,望向窗外。夏日的晚风扑扑地拂在脸上,她随着音乐节奏轻轻点着头,又小声哼唱。
“比尔,你说,我们有机会在阿尔卑斯山里看到雪绒花吗?说来奇怪,一部外国电影让这里名声大噪,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雪绒花。”她扭过头看着他。
“我们可以试试,等返回山区的时候,我带你去找,雪绒花生长在高海拔的石灰岩地之中,难遇到,但我想我知道哪里会有。”他朝她眨眨眼,又伸过来握拳的右手,她也把左手握拳,两只手撞击在一起,“嗯,那一言为定呀。”安妮期待地点点头。
突然有道强光迎面而来,像利刃般撕开了黑色的夜,安妮转头,是一辆货车!那两盏圆形前灯如同巨兽怒睁的双眼,正朝他们咆哮而来。不好,是一辆开错方向的货车!她下意识地去掰比尔的手,两人急速扭转着方向盘。时间似乎冻结在此时此刻,安妮凝视着驾驶位子上的比尔,他浅色的睫毛上缀满了光,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为什么她感觉他的头上升起了一个金色光圈呢?嘣的一声,她的意识一下被切断了。
再次恢复意识是在一间漆得雪白的房间里,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安妮缓慢地眨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天花板和没有打开的白炽灯。她试着移动四肢,可它们不听她的指挥,依然僵在原处。她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涌进了冰凉的气体,不知道怎么的,她想到胎儿出生时,离开母体的水环境到接触外在空气的瞬间,他们的肺部像鲜花一样蓬勃地绽放。她又贪婪地吸了几下,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像是新生。
有个阴影挡住了雪白的天花板,安妮的眼睛聚焦,她认出了母亲的脸。可那张脸看起来又十分陌生,憔悴、疲惫,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却又闪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之光。安妮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了另一道光。
“妈妈,比尔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安妮没有等来语言上的答复,她感觉到她的右手被粗糙的皮肤包裹起来,摩擦着,她看到母亲的嘴角压了下来,像一弯倒扣的月牙。她猜到了答案。一滴泪从眼角滚落,那也是一种冰凉的感觉,但不代表新生,代表的是新生的对立面。
02.
母亲把安妮接回了家,她的世界一下子坍缩到了无限小。
从床上只能看到窗玻璃的一角,里面装了几排黑色瓦片、有线电的接收天线和从房顶后面露出的干枯的枝桠。剩下的,就是天空了。恍惚间,她觉得这是幅挂在墙上的装饰画,但其实不是,因为偶尔会有乌鸦或者喜鹊蹦跶到天线上,虽然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但它们跳跃着、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一下子就飞出了这幅画的边界线。
安妮让母亲在正对床的白墙上挂了一只时钟。这样,无论白天黑夜,她能时刻听到指针的滴答声,更重要的是,能掌握时间。掌握,一想到这个词,她就发出了蔑视般讥笑声,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掌控不了的人,还贪婪地想要掌控其它东西,尤其是那些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东西。
此刻,指针即将转向八点。她知道,不过一会儿,走道里就会传来脚步声和开门声,一个苍老的女人会把手上的餐盘搁在时钟下面的木桌上,到床边撑起她的胳膊,在她的后背放上软垫,支起床上的小桌板,把餐盘推到她面前,最后转身离开。女人话不多,大概是知道她不想回应。
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就像她自己还被困在那场如梦魇般无法散去的车祸之中那样,她躯体上的残缺引起了母亲精神上的颓败,母亲几乎一夜之间白了头。真说不上来谁更可怜。
可越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安妮却越想飞扬跋扈起来。刀叉敲着瓷盘叮当作响;吐司面包的边角稍微烤得有些焦糊,她就大块切掉,丢在餐盘的角落;热牛奶上的那一层薄膜也特意挑出来,觉得稠腻,挂在玻璃杯口。总之,什么都不对。
她心底知道根本就怪不得母亲,但无人指摘的时候,人总不能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哦,在车祸中失去右腿只是命运不公。
果然,脚步声和开门声如预期般响起。这次母亲倒是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窗前往外张望。雪已经下了好几天了,现在终于停了,可天还是灰白的。太阳从云层后面漏一点光出来,给乌云加了银镶边,母亲开始在嘴里反复念叨那句古语,困境之中总有光明。(Every cloud has a sliver lining. )
“安妮,今天的云镶了银边,你看到了吗?”
“你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完全看不到。”
“哦,真抱歉,那你想坐到椅子上面吗?我可以扶你到窗前的。”
“是你把饭端过来的,现在又要看云,所以我到底该怎样?”
母亲从窗前让开,默默地朝门的方向走去。安妮借助双臂的力量往床的外缘又挪了挪,她看到了,一朵带银镶边的云。光线正巧勾勒出云的形状,像只奔跑的兔子。
安妮把手伸进被子,慢慢沿着右腿往下移动,到膝盖的地方就不得不停下来。膝盖变成了冬天被修剪枝桠的悬铃木,结着个鼓胀且丑陋的瘤子。她再抬头时,光线已经消失了,兔子云又变回了灰白天空中平淡无奇的存在。为什么会有“银镶边的云代表希望”这种可笑的说法呢?她暗想着。
03.
“安妮,有你的信,我给你带进来了。”
母亲把一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那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叠。安妮早就给阿尔卑斯山的林地牧场和徒步俱乐部写了书面通知,她无法完成这次的间隔年了。他们把她和比尔的东西一起打包发了过来,但后来他们好像又忘记了她的请求,依旧寄着各类宣传手册和卡片。
安妮用指尖勾到最上面的那封,拆开,是张卡片。卡片上画着一朵花,翠绿的花茎直直挺立,上面悬挂着一朵白色的钟形花朵,花瓣分成内外两层,外层极力绽放,内层含羞收敛。
上面写着:雪滴花是山野里的报春花,早在一月的时候,就能破土而出,傲然绽放。在阿尔卑斯山区,能看到成片成片的雪滴花,它们像一条奶白色的地毯,生机盎然地缀饰着春意还未降临的土地。
安妮把卡片放下,她觉得眼前一片朦胧。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她和比尔大概会沿着一条山路前行,也许就在某个角落,等待他们的正是这漫山遍野的雪滴花吧。
安妮望向窗外,白昼在拉长,黑夜在缩短,连站在天线上唱歌的鸟儿都换了一茬又一茬,尽管被隔在玻璃里面的这个世界里,她还是感觉到了外面早春的气息。
安妮努力撑起自己沉重的躯干,床边斜倚着一副拐杖,窗前立着一只扶手椅,都是母亲放的。她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试图跨越从床到窗这短短的几米,她嫌弃自己只有一条腿的狼狈模样,她更害怕母亲的眼神闪着歉疚怜惜的泪光。此刻,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安妮拄着拐,光着脚,一步步往窗边移动,她甚至享受起了木地板刮蹭着脚底的感觉,缓缓地,直到整个人靠在扶手椅里。窗外的世界变得更开阔了些,她连花盆里的褐色泥土都看得一清二楚,泥土里冒出了一簇簇窄小的绿叶和细长的花茎,上面挂着小巧的白色钟形花朵。天呐!这不是雪滴花吗?安妮在心中惊呼了一声。
随后的几个月里,安妮还是经常收到来自阿尔卑斯山区的植物卡片。
三月里,山麓的草地变成了黄水仙和郁金香的天堂,耀眼斑斓的彩色将春天描绘得淋漓尽致。
五月天,山间的气温还十分舒适。野外的红百合、香堇菜、鸢尾开始争奇斗艳,来赏花吧,来看景吧,来山间偶遇羊群吧。
几乎就在收到信件的几天后,母亲总会搬一个或者几个花盆到阳台上,又碰巧是黄水仙、郁金香或者紫鸢尾这类的。她笑盈盈地和安妮说,要把阳台装饰一番,这样家里才显出一些活力。随后便弓着腰,不紧不慢地打理起来。安妮坐在床上,恰好能看到阳台上斑斓的色彩。她觉得内心深处变得柔软,如同置身于阿尔卑斯的山野之中。她开始学着轻唤母亲,学着朝她微笑,“妈妈,扶我到窗前坐坐吧。”
04.
决定接受假肢是在初夏的时候,因为安妮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其实也算不上秘密,她早就隐隐感觉到,那些没有署名的鲜花卡片可能出自另一个人的手。
在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植物图鉴,《阿尔卑斯山脉的植物群落》,其中有好几页都用书签标记出来,那些花花草草安妮再熟悉不过了,雪滴花、黄水仙、郁金香,都在阳台上安了家。她悄悄合上书,没有和母亲讲明。
七月的卡片如期而至,是关于雪绒花的。这开在石灰岩地上的白色小花,身披绒毛,形似星星,花期从七月到九月,它寓意勇敢。
安妮知道,雪绒花是不会出现在阳台上的,它生长在高山雪甸里,需要寻找,方能遇到。
安妮拿着这张卡片找到母亲,说明意图,她想要独立行走,她也需要独立行走。那个苍老的女人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她把安妮拥在怀里,喃喃道,“真是太好了。”
肢体协调训练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一次独自站起来的时候,安妮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眩晕感,她低头看着那根金属杆子,它把她悬在空中的膝关节再次连到地面,可她完全没有脚踏实地的安稳感,与之相反,整个人像踩在流沙之中,顷刻之间就失了平衡。母亲赶忙过来扶住她,她的手指干瘦却力度十足。安妮知道,母亲对这样的自己可能不会感到陌生,甚至能有早年间的回忆浮上心头,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正牵着母亲的手,颤抖地迈出人生的第一步。安妮毫不犹豫地回握了母亲的手,她想,就像她一岁那年一样。
大概又过了两个月,安妮已经能够跨上自行车了,她想去看看比尔。她在镜子面前仔细打量自己,头发服帖地梳到脑后,绑成一个柔顺的马尾。她用棕色眉笔把眉毛描出来,嘴唇涂上淡色的口红,脸颊两侧又抹了点腮红,整个人一下就明亮了起来。她对着镜子嫣然一笑,“嘿,比尔,好久不见。”她试着轻轻说道,看起来好像和一年前没什么不同。
安妮骑车穿过城市的街道,人声和车水在她身边闪烁而过,她感觉自己像是游鱼回归了池水。她在花店买了一束天蓝色的勿忘草,放在车筐里,随后便把自行车停在墓园门口,拿着花束穿过幽静的小路。比尔的墓碑在园子深处的冬青边上,白色大理石看起来纤尘不染,上面刻着的日期却让人神伤。安妮想起他们曾相互打趣,“比尔,你觉得你这辈子会终结在哪里?”“嗯,让我想想,也许在我八十岁的时候,牛排切得太大了,一下卡在喉咙里了,记得叫救护车啊。”他爽朗的笑声仿若还在冬青林间回荡。安妮忍不住抹了抹眼泪,他怎么会属于这里呢?他离开地太早了,并且是以一种几近悲壮的姿态。她把手中的勿忘草放了下来,“比尔,我没忘记雪绒花,不过这次换我带你,一定找到,不让你失望。”安妮努力笑了笑。
05.
安妮申请了冬季学期入学的研究生课程,主修植物学。从母亲家搬出的那天,她这才想起,当初林地牧场寄来的包裹一直都没有打开过。她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灰尘,用剪刀划开封口的胶带,她的手有些颤抖,好像尘封已久的梦魇即将被释放。箱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她和比尔的工作服、水杯和笔记本这类物品。安妮顺手翻开了比尔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画着一朵雪绒花,一看就是反复描摹,连花瓣上的棉毛都勾画得一清二楚。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花期短暂,海拔高,岩石陡坡,常与高山紫菀共生,记得去找那显眼的紫色花瓣、黄色花蕊的高山紫菀,附近可能就有雪绒花!她想起高速出口时,比尔那个狡黠的眨眼的神色,就像是预料到她会提及雪绒花的问题那般,原来他早有准备。安妮把笔记本放到背包里,和母亲那本《阿尔卑斯山脉的植物群落》放在一起。临别前,她拥抱了母亲,请她不必担心。安妮走得十分稳当,单从背影来看,甚至不会想到藏在那条空荡裤子下面的是冰凉的假肢。
暑假来临,安妮出发前往阿尔卑斯山,她在山脚边的旅馆里定了间房,一路坐公交到了山腰上的山地牧场。阔别两年,但芳草满山,一如往昔,安妮倚在栅栏上,不远处,羊群正在安然地低头吃草,它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自然长青,大概只有人事会发生变化,安妮不禁感叹。
安妮从包里拿出地图,上面标记出好几条徒步线路,只有在海拔2000米以上的石灰岩地里才有可能找到这稀有的花儿,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拥有这份幸运,可如果不去寻找,就更不会遇到。安妮抽出登山杖,沿着不平坦的山路走了下去。
已经是第五天了,膝盖的地方磨得有些红肿,走路的时候隐隐作痛,安妮咬咬牙,决定最后再试一条徒步路线。一路上行,远处山峦叠嶂,峰顶覆盖着皑皑白雪,近处巨石散布,茂密的树林逐渐被草甸所取代。安妮在一块石头边歇脚,她环顾四周,并没有雪绒花的迹象,也许今天也不会遇到吧,她略带失望地想着。安妮起身,准备沿原路下山,她最后往太阳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道是刺眼阳光下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她突然看到了远处的一抹紫色!她随即转身,怀着焦躁的心情快步往那边走去,石灰岩旁边生长着一簇高山紫菀,而石灰岩的白色几乎把另一种花朵完全掩盖住了,那就是雪绒花呀!
安妮席地而坐,把裤脚挽起,露出金属材质的右腿,她轻轻敲击了一下,并没有任何感觉,但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喝了一口水,吃了一口三明治,把比尔的笔记本和母亲写给她的花朵卡片放在身边。对于上面的内容,她已是熟记于心,所以并没有再次翻开。笔记本和卡片上的雪绒花像是从中跳脱出来,幻化成眼前真实的存在,而在坚挺的灰色岩石背景之下,这样一丛柔弱的小花又显得那么不真实,她用指尖轻触花瓣表面柔软的棉毛和团簇在中央的嫩黄色的花蕊,“雪绒花的花语是勇气和重要的回忆,谢谢你们。”她喃喃低语道。
起风了,风带来了徒步客由远及近的声音,“就在前面了,应该会有雪绒花!”安妮听到他们的对话,她起身离开,没走几步,有一群兴奋不已的人们与她擦肩而过。安妮俯视广阔无边的山景,她不自觉地哼唱起了《雪绒花》那首歌,电影里的最后一个场景突然浮现在眼前,上校一家牵手翻越阿尔卑斯山脉,走向未来。安妮一路小跑起来,每当右腿着地时,膝盖上会有一丝疼痛感,这种痛感真实存在,不容置疑,但她心里却是明媚的,洒满阳光。
说起来,改变命运的事情往往不需要耗费绵长的一生,而都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对于安妮而言,一切又都盛开在二十三岁的夏日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