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你看院子里的花椒叶子是正好吃的时节,掐一把带来吧。”每到春风刮过,万物刚抽出芽的时候,父亲总是找各种借口,让我去看他。我什么借口也不说,一口回绝了他。

“你的工作,你那是叫工作。”父亲好几次这样冷嘲热讽。那话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中间,往往需要一下午的时间去消化。久而久之,我甚至开始害怕父亲的电话了。我们虽然只是邻村半个小时的路程,但连过年都不见。我忙在我的世界里,每日面对那些山发呆做梦,我从来没有感知到父亲的年纪,只觉得自己还是孩子。

今年临近清明节时,父亲依旧像往年一样,他前前后后张罗,希望把一大家子人全部赶着跟他一起上山去。当我说我要工作时,他一贯冷嘲热讽的姿态就又拿出来了。

“呵……工作,你工作大得,业务繁忙。”

我听着恼火。父亲似乎乐于从否定别人当中,找到自己高明的地方。小时候跟父亲很少争端,大一些之后,狠话也只能酝酿在心里,说不出口了。

山里没有什么新鲜的人和事,那些山岿然不动,我乐于在早春时间里坐在院子里,翻书之余面对着灰色的山,在山间寻找最先冒头的是白色的樱桃还是红色的杜鹃。我却也忍不住开始期待父亲进山的时间了。生活一旦有些期待之后,对于我时常沉寂在寂静中的自己,总甚感不适,每天早晨都无心写作,细数周几的清明节。等到了真正日子时,我却又忘了。只听得父亲的声音从村口飘来,我赶紧起身开门。父亲还骑在车上就跟邻居聊成一片,脸上充盈着许久未归的笑颜。他左看右看,总是被村子近来的变化吸引,用故作好奇的姿态细细注意那些东西,从中找到跟邻居的谈话内容。父亲手里提着一条塑料袋,像小学生一般摇摇摆摆。

“你这么早出去啊?”父亲对出门的邻居说。

“这么早就来挂纸啦!”对方也是高声回答。

他们为一些相互开的小玩笑大声笑起来,我站在屋子山墙边上等着他走来。心里还是很欢喜。父亲远远瞟我一眼, 又别过去跟邻居打招呼。

“你舍得出门了?”走到近前是,故作若无其事地说。

父亲与人相处时还是过去那种把一切都戏谑的方式,三两句话里总要带上一些调侃来提供活跃气氛的功用。他那一代人有一种天生的对严肃和沉默的恐惧。那些玩笑像一根棍子随时搅动着,看见别人脸上的笑意时才够安心。那就像是年轻人微信聊天中每一句话末尾的那个狗头表情,那些笑着说出来的话不管真假,都失去了被严肃对待的可能。

父亲走到院子前,径直从侧门进屋了。他的带着贡品和香纸的空袋放在门边。

父亲在看见别人时才将笑意挂在脸上,一转进房间,笑容便从脸上消失了。他从我身前走过,不看我,钻进门里。我们很少又对视,看着对方眼睛的机会。他穿过工作间,推开堂屋的门,在堂屋中我堆积在屋子四处的书堆中辗转几次,才找到去往他之前的卧房。卧房除了那张木匠打造的木床,就只剩两个母亲陪嫁的黑漆柜子。父亲蹲在进门的地方,整理他堆在床底下的工具。

父亲年轻时便是临近几个村子间有名的石匠,从修建半山上那栋老屋练手,就顶格出师,村里后来修建的石房,鲜有几栋落出他手的。那时我总是觉得父亲会有朝一日成为我自己梦寐以求的建筑家。然而他少有年少无知的宏远,只当是一道吃饭的手艺,且行且看着的。到了如今,细数过往,我不得不佩服那份变通,建筑走到后来,从吃饭的手艺走到能够满足梦想的级别,如此遥远,却也几乎只算是梦想的存在。那之间的距离,比之我喜欢读书,于是励志成为作家还要遥远,还要艰难。后来有了更挣钱的广东去处之后,他的那些东西就一直放在他的床下。那些东西如今已经锈迹斑斑,整齐堆码着,被灰尘和蛛网缠绕着。房间许久不通风,打开门时屋子内混杂的气味铺面而来,那是陈腐和岁月的味道。我好几次跟父亲商量,要不把那间屋子里的杂物都清理掉,将那些已经十几年不再穿的衣服丢进垃圾桶。那些柜子都是正方形,放在屋子里一个便占了大半,像是做来故意占位置的一般,打开柜子,浅浅只装得下几卷同样不被使用的被窝。说来是十分奇怪的。村子中我去过的人家,不管屋子多大都总是被许多无用的塑料袋占在墙脚,满满当当,那些东西似乎是一年才用一次,或是纯粹放在那里,在屋子中走动时还需刻意避开。曾经规划得整齐的存在,在后来短短几年之间,像是竹子的扩张一般,悄无声息在规矩的空间中增加了一个又一个像抽屉一样的方格子。我约莫是记得他们抽空着时间,一砖一砖堆垒了。然那增加出来的地方倒像是从天而降而不劳而获,被许许多多如父亲的柜子那般的箱箱柜柜站在路中间,人依旧是从那中间行进着。

人们似乎总是陷入一种可怜的黑洞里,曾经因为土地而兄弟反目大打出手的人,后来始终守在土地里,反而是被迫离开土地的人,倒从那土地里离开找到了更加隽永的归宿。我所眼见的人们,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沉醉在自己的生活中,但到头来醉倒在杂乱的屋子里,找不到那些口袋中哪一件东西是足矣解酒的。

父亲并不跟我像跟那些邻居一样,刻意和我保持着距离,不苟言笑,但又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一种姿态。我回到我工作岗位上,等着他整理他的那些工具。

“你还没有吃饭?”过了一会儿,父亲推开中门问我。他也不等我回答,拉开门出去了,站在院子里,还是四处张望着,始终对院子的变故好奇,连多长一根草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我吃过了。你要不要坐一下?”

父亲没有回答就消失在墙壁后面,不一会儿,推门进来,从堂屋找来他住在这里时的一张木凳子坐下,先是深深叹一口气,才开始低头整理要挂的白纸、香,还有要烧的纸钱。

我将椅子从桌子里拉出许多,对着父亲坐。但是太高,只得去堂屋里找另一张矮木凳。即使坐得矮了,但长时间的不见,还是让我感到不适。我把手支在膝盖上,身体往前倾。

“我们从哪条路上山?”我问。

“我要去老房子那里一下。”这个明显不重要的问题,父亲还是回答了。那张严肃脸缓和了些。

我看着他将杂糅在一起的纸条一张张理顺,他大概也是知道我在看他,并不抬头,认真将线穿过匝纸的孔,打结,将两份挂纸叠在一起。他灰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但都整体往脑后梳去,脸上的皱纹条条明显,但不深。

等串好了,一吊吊白纸提在手里掂量着。那些挂的纸的分量总是区别的,从爷爷往上,越离得远的人的分量也就越少些。按理说来如今已经不是过去白纸很贵买不起的时候,但是父亲依旧保持着。

春日和风,大地生机盎然。我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人家户,往山梁子上爬去。一路上遇到邻居,父亲总能很快就笑起来,大声说话,唤他们也一起上山。他们的话题偶尔波及到我,我还是像好多年前的小时候一样,笑笑不说话。

等到老房子时,才看见父亲荒下的土地呈绿色,将上下翻开的暗黄土地隔开,宛若暗黄色礼物盒子间捆扎的丝带。临近老房子前后的地都跟杉树和竹林混在一起,在绿意还未到来之前,支撑起一抹绿色。

父亲站在路坎边,双手叉腰,和别在外套下的镰刀将整个衣服下摆撑起。

我坐在老屋门前的石碓上,身前的房子蜷缩在枯草中,对我迟来的到访艰难地抬起眉眼,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已经对习惯山里的亲近,对突如其来的空气的搅动提不起多余的气力。后院看不见躯干的核桃树的枝丫遮蔽在房子上面,将房子的空间无限压缩。在我的记忆中,那棵核桃树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种玉米的空地。门前小时候玩抛团(一种用毛线缠绕在气球表面,类似皮球的自制玩具)的空院子已经被青蒿占去,枯枝像野猪几杯上的鬃毛,根根挺立着高过院坝。小时候沾了污泥的抛团印子还留在窗户头上。借予人住过的痕迹让那些植物生长得更加茂盛,像是卖力要抹去曾经人的痕迹一般。

英雄暮年总我们难免须臾间恍惚时光的流逝追人。我看见看见这位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英雄因为后来者的离开而满鬓长满纠缠不清的毛发,因为我的离开,他失去了臂膀,失去了生而为英雄的体面。我坐在那樽石碓上,除了追忆过往,别无他法。

在我回到村子后,我有很多次上山,但都像是故意为了避开房子,我都选择了更不熟悉的山垭口那边的路。从我离开这里的那天起,这座房子就像是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一般,我梦到无数次竹林,梦到无数次像森林一样走不到尽头的玉米地,梦到那些杉树在秋天沙沙作响,掉落下干枯的枝叶,我们奔跑在每一课杉树下捡拾每一根枯枝,梦到捡拾板栗装满手掌的满足快乐。但我从来没有梦到那座房子,没有想到它什么模样。

从山上搬家对我来说预示着一切美好的结束。离开这个地方之后,我从此长大成留守儿童,守在那栋父亲引以为傲的新房中。那座新房将我赤裸裸地放进人群,让我不得不去独挡世界的纷杂。

父亲是惯于弥补的。并且总也用一种无辜者的姿态。

他从腰间抽出那把镰刀,从房子的左边开始,挨着半尺来高的屋檐下,将青蒿的枯枝一根根连根割断,堆在一起,积多再扔到路坎下去。他的镰刀有意避开新芽,每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像是竹签子抽出烤串一样,留下平平整整的蒿丛附在地上。

“你割它有什么用?”我有些气愤,但还是尽量让声音变得平和些,“明年它就不长了吗?”

父亲背对着我,弯着身子。他不理睬。在将成捆的枯枝抱起来时,膝盖的僵硬让他有些迟疑。在割到中间两道梯子的地方,他才像是想起来回答,直起腰站着回头看我。他的脸上带着收获的浅笑。

“长出来不会再清理吗?明年你来?”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你那懒样子,回来这几年有来清理过一次呢?”

“清理它有什么意义?”我想说要是清理的话,当初为什么要搬离这里。但是我不敢。生活教会我的东西告诉我,一些选择似乎总不是那么简单,但我也不知道它复杂在什么地方。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在。”父亲没有回头,又一次弯腰将割下来的枯枝聚起,将它们成捆压在墙下。那些枯枝像是一根根插在松土皮肤上的绒毛,被一一拔除之后,那些成片的嫩草看着也是平平整整的。父亲修完杂枝,又从远在的一边爬上房顶板上,将伸到房子上头来的核桃树的枝丫都切去。镰刀碰撞核桃树的声音像破鞋子破裂的声音。

我觉得所有的弥补都是因为有一种错在先。我并没有足够的能耐,去否定父亲自己一生做的那些东西的价值,没有办法说出从这里离开是错误这件事实,但我总是觉得有些东西是错误的,虽然那个错误更像是对一些东西不满,发出来的怨恨。回忆的冲击,在那时成了对我生活的最后的打击,连同这几年的不见一并纠葛在一起,我仿佛看见小时候在这栋房子周围的一切,过往的生活像经由种种的影像弥漫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些影像从我十一岁那年开始便戛然而止,此后的漫长生活都是黑暗的。我们少见,见于我写的许多文字,都带着无限的怨言,之幸那些怨言都只在我自己的发泄中,从未让父亲看见。

父亲砍完,重新回到院子里。我对这种弥补的模样再熟悉不过了。这让我不高兴。那就像是卡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在我已经习惯它的存在之后,有人却将镊子伸了进去,大张旗鼓地想要将它取出来。然而鱼刺似乎总是卡住的,但是镊子的锋利、僵硬和冰冷传遍全身,反而比原本鱼刺的难受更甚很多倍。但是每一个拿着镊子的人总是有无数个理由让你张开嘴,去搅动那已经跟肉体底色融为一体的骨刺。我为这样的无用功感到为难,我也不喜欢那些总是试图为自己的过去翻找到可剔除的骨刺,不断在完整的皮肤下翻找,试图弥补自己曾经的粗心大意。也试图告诉每个人过去的无辜。

我就像那些小树,在每年父亲从广东回家的那些仅有的相遇的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受着来自父亲三言两语的修剪,他下的每一刀都漫不经心,但又期待着我自发意识到自己乱长的毛病,自己砍掉一条多余长出的臂膀。

“你砍修了有什么用呢?明年又不是不长了。”我尽量将每一个字正常从喉咙里发出来。

父亲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他坐在我小时候玩耍的台阶上,朝着屋子朝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里是个好地方,等我死了,也来这里。”他说的风轻云淡。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搭话。他起身去牛圈的地方。

十几年不曾动过的犁挂在墙上方紧挨着房顶,农具也是整整齐齐排着队伍竖立着,中间的隔板上,七八把已经磨到像月牙一样二指来宽的镰刀一把把叠放在一起。除了磨得锃亮,不曾受岁月侵蚀染上锈迹的刀锋,每一件工具上都均匀分布着岁月留下的泥土黄色,它们已经蒙尘,泥土的颜色和灰尘融为一体,再无法区分。它们整齐站在从不更换的位置上,与时间岁月共流淌着。

父亲总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像是面对一件新鲜从未谋面的东西,带着满面的好奇心,在那个我轻易就能记起来,镌刻着许多过往细节的角角落落,打量着那些已经蒙尘了的东西。甚至是新长出来的核桃树他也是细心的修建每一条枝丫,对那些超过房子范围的那些枝丫,每一根都像是面对流了很久的胡须,小心呵护着,不伤及任何一枝无辜。


爷爷住在更高的的山上,面朝着深邃广袤的深谷和起伏绵延到天际的大山,那里是更老的老家,老得只在父亲口中听说过叉叉房,是用三根从另一个县扛来的杉木支成,盖上就地取材的茅草。后来新土地改革,才搬到山腰上去。山里每一个角落的归属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哪一片山是属于谁家,哪一棵树。哪一丛刺梨从都是有归属的,外人想要新立足,就等于在那些归属的中间一点点置办出生活的底子。最重要的是修房子的位置,其次才是开垦种玉米的土地。

山越往高处越贫瘠,入住的成本就越低。如今站在山里,四下已全是被丢弃的山旮旯。即使是房子坐落的平地,也都被更加茂盛的杂树包围着。

父亲一到地方,就又拿出镰刀来,从爷爷碑石前面开始,像钉耙一样捞去一年以来的枯枝。坟堂在父亲躬身打理下,很快露出整洁的姿态。

“我来吧……”在父亲转去四周打理时,我接过父亲的镰刀。他没有拒绝,而是很认同一般,直接将镰刀递到我手中。

父亲跪在地上,弓着身子靠近石碑,将带来的贡品一一打开,包装的塑料袋掖在食品下面。父亲折得很慢,他盯着抱在手里的饭,两只手沿着碗的边沿缓缓走一圈,走完塑料袋掖都听话地躲进碗下面了。

父亲将长时间放在石碑下的瓷碗用纸钱刷干净,跟贡品放在一起。才从包里拆出两个纸杯。他一只手握着玻璃酒瓶,用膝盖往墓碑腾挪两步。

“一年来看您一次,您老不要怪罪。给您斟满酒,您老慢慢品尝。”父亲一边说,一边往瓷碗里倒酒。倒满了,又拿出烟,抽一支放在手里点燃,烟蒂朝里放到墓碑台子上。

我沿着已经形成明显轮廓的痕迹,将那些杂草都一一割除干净。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静了下来,但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一件父亲满意的事情,这件事情在过去的时间中都在以一种难以被我接受的方式出现。我那时候还是觉得一些事情,去做是因为有一个久远的目标立在即使看不见的地方,我们没跨一步都在想那个目标靠近。我每一次挥动镰刀,我似乎得不到什么收获,但是我也心甘情愿去重复这个动作。

“那棵柱子就别动了,我们没有新竹。”父亲看我 要拔去去年挂用的竹竿,阻止我。“本来应该在老屋那里扛一根新的来的,但是呢……用这棵也是行的。”

我看看父亲,还是将已经干了的竹子拔了出来,扔到一边。

“我看谷底又竹林的,我一会儿去砍一棵好的。”

“那开始怎么还不在老屋扛着来呢!太远了。”

“没事,半把小时我就能回来了。”

父亲没有拒绝我的意思。

等我回来时,他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妥当,那簇洁白的纸挂在枝干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父亲又坐回原来的地方,半靠在爷爷的石碑前,躬身去拿两个纸杯子,“我听人说你在外面喝酒很厉害……喝点没事吧?”

“噢……没事。”

我坐到父亲前面。父亲倒完酒,先不递给我。他从身边的草丛中抽出两根蒿枝,折成两双筷子,用镰刀微微修去表皮后递给我,又去修第二双。

我端起放在石板上的一杯酒,等着父亲。

“吃。”父亲朝我扬扬筷子,又用筷子将那碗鸡蛋盖饭从中间划开分成两份。“各自一半吧。要说这碗贡饭,在我们小时候都是一年里头最香的。”父亲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

“要说好吃,那时候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个鸡蛋,这一碗贡饭就占了两个。”父亲向我微微举杯,我双手端正杯子迎上去。

“吃。”父亲又吩咐。 

我先下了一口酒,也夹起一块鸡蛋放进嘴里,已经凉了的鸡蛋几乎只有盐油的味道。我记得小时候唯一的两次跟父亲和哥哥上山挂纸的经历,依旧是这个地方,我们围在一起,那一碗鸡蛋饭分成三份。父亲先喝酒,我跟哥哥只有饭可吃。饭自然是很美味的,加上爬山消耗了很多体力,每一口饭带着蒿枝淡淡的香味,我很快将我的那份吃完,看着他们。父亲等哥哥再吃一些,就将整个碗塞给我,然后高兴地说:“你真是饭量大呢!”

那时候,会说些别的什么,以怎样的方式相处,如今全然忘了。我只记得每个人脸上的笑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欢喜,如那春天满花的阳光一样,带着香味。在后来长大之后屈指可数的相见中,再也见不到。回想时,那时的记忆已经像是无根之木,找不到起处悬在空中,好似没有发生一般,连回忆起来都有些奇怪。我们都像是奔跑在各自的生活中,从来鲜有机会互相照应,那时长在生活中的相处的底色也随着奔跑被落在过去。不仅是我,父亲除了有人时,才例行一样将我开玩笑一番,但我除了附和着笑一笑,早就失去了那份已经过时的相处。

有些时候,我站在自己的世界里,为琢磨不透的父亲感到伤感,我从那些别人的故事和看过的电影中,知道我与父亲的相处并不属于父子,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是父子。我们各自奔跑,每一个人都是落下的那一个。前面的世界就像是一个筛子,我们从不同的筛孔里穿出去,就是咫尺天涯的相隔了。

但这对我来说没有办法。对父亲更是。

“不好吃?”父亲看我一直不动筷子,问道。“真是不行呢,不如我们那时候。”他又有些打趣地说。“不过你们这一代了,清明节挂纸的机会也少了。”

“我小时候和我哥跟你来挂过的啊,饭都是我吃的!”

“噢噢……是有那么两年,那时刚修完新房子,过了两年家境才好了一些。”父亲呷一口酒,吃一块鸡蛋。“那时你们小,都不懂。修房子,有了些手艺给村里修了几栋,慢慢有了些钱。开始时一个砖几分钱,再到一毛,后来几毛一个。”

下了些酒,父亲一直摆着的姿态慢慢软下来。他看着深邃的峡谷,又看看我,眼睛里像是松动的春天的枝条,泛着点点花骨朵,在风里轻轻摇晃。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话,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去看一个人,更何况这是过去很熟悉的父亲。那铺面而来的冲击让我一度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也咀嚼着,看着远处。

“其实你要是一直在家给人修房子,就好了。”过了很长时间,我说。

“那时候觉得你是个人才,准备要给你挣钱读大学的。”这不像玩笑,父亲没有笑。

“让你们失望了。”

“失望是谈不上,人各有命,你成不了才也不是谁能把握的。”

父亲说得很轻,那张脸几乎没有变过。我记得刚回到家的那一年,坐在火炉边喝酒,跟他一起长大的好哥们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我家那个考起了,做牛做马都是要扶着他读下去的。”那天我记得父亲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从那一次之后,我们的见面就屈指可数了。

有些时候人的失望就是那么一瞬间,在那一瞬间,曾经为之坚持的东西如齑粉般瓦解,成了泡沫。无言便是最好的结局了。那一次,我从父亲的无言中读出了他的失望,但没有读出那份无言。

成年人的自由在于一切都可以选择,我们可以避开一切想要避开的,无非是代价和值不值得。有时候让别人失望,是比自己失望还要痛苦的。这就像是我们看着一个人无能,但自己更无能一样。想来一些自己造成的对他人的失望,是一种无法通过自己对自己的游说就能熨平的。

“有些时候虽然严格些,但是还是希望你能做好自己的。每一代人都是奇怪的,但是希望都是一样,走不上一条路,但同时也踏上另一条路的。”父亲说。

父亲很少去说很长的话,那种飘忽没有所指的空洞的话更是难得的。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凭着一砖一砖垒出自己的名堂,但是生活的路子不是靠脑袋想出来的,要靠脚去走。”

我听着,看一眼父亲,吃一块鸡蛋,下一口酒。

“那些事情不是不让你去做,只是你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不坚定,别人但凡轻易说动你,就不要做也是正确的。坚持要有坚持的理由,但是这些年我没有看见你坚持的理由,只嘴上说着,脚却踏上别的路程,这不是能靠嘴将你栓住就行的。”

如今想来,那时我是没能听明白那些话的含义的。但就我中学看的那些故事,我满口答应别人,“是的,我明白,明白他写的是什么了。”这就像是一颗石头落在湖中间,激起的涟漪靠着意识一直存在,到最后虽然不是那颗石头的功劳,却也艰难维持着波纹状了。

我只记得酒精让我迷糊,像是做梦,只有恍惚是真实的。

那是第一次坐在父亲身边,举着杯子。虽稍有些紧张,但紧张之余,却也是欢喜了。

如今,我才发现,断了线的纸鸢在风的作用下依旧可以翱翔蓝天;埋得很深的落叶依旧可以在来年的新枝上重显光辉。

那一代人的生活里的一切都是与生离不开关系的。就像他们的名字,以及那些生命中在外面扮演着极其美好名字和角色的植物。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饿怕了。”像是一种懊恼的叹息,说出这句话都是对生活的不敬,对那些过往的苦的一种辜负。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而在我还是年少的那个年代,似乎是活在一种象牙塔中,我感受到自己的对一切吃食的渴求,但那渴求明明不是饥饿,但那又是什么呢?

下山时已经是下午,太阳挂在西边的山顶上,父亲没有像像往常一样唠叨,坐在门口斜看着我那靠前的凌乱的书架。他说:有个卸下来的货架,放你这些书刚好。

我早该料到,父亲不再管我抽烟喝酒,到只问我有没有谈对象的时候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7,509评论 6 50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806评论 3 3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3,875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441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488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365评论 1 30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190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062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500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706评论 3 33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834评论 1 347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559评论 5 34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167评论 3 32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77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912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958评论 2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779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