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的秋雨终是停息。
白衣男子躺在床上,目光正对着窗口,眼看这天空变化,由灰转为淡淡的蓝,思绪万千。
“真的没有人能活下来么?”
看着滴滴雨珠逐渐顺着窗沿流下,他心中如此问道。
他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月。
其实只是躺了两个月。
很多事情也先后记起,这对于他来说,自然不算是什么好事。
他想起那个人说的一句话。
——没有谁是不可以死的。
真当如此?
随后他缓缓开口道:“真…烦。”
声音一如既往的干净,沙哑。
说完,他又开始回忆,这份苦恼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很久以前。
或许更久。
只记得他尚还年幼,便从那位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师傅口中明白了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
“值吗?”
这是他动身的那一天,最后问他的先生,十年来,早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次。
即便邪魔出世,浩然天下祸事再起,那也如何都轮不上一群远在千里外的北境练气士亲赴江南送命。
名为陆沉的白衣男子闭上双目,隐隐约约有一道晶莹泪花划过。
落泪的原因自然不是自己即将死了。
而是为了那个人,和那个人。
他以及她。
男人嘴角忽然勾起一抺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刻天已大亮,万物复苏。
“小小年纪便心存死志?”
一名老乞儿悄然站在床榻旁,双手负立,悠悠开口,显出几丝深沉,若不是身上的衣裳与此刻脸中的粗黑,便不得不让人认为这位看似已年入花甲的老人,是一名江湖上翻云覆雨的高手。
其实老人确实是高手。
白衫男子神色如常,平静道:“如若放于以前,或许我还会有几丝惶恐。”
既然要死了。
便真的不管不顾了。
老乞儿笑道:“江湖上已有九旬余年未见我这小老头了,想不到你这娃娃还能认出我,看来老夫的威名在这浩然天下说不得名传千年,但百年算不上不多吧?”
白衫男子没有回应。
这老乞儿摇头惋惜道:“便是可惜了如此好的剑道苗子,前途无量却非得心增死志…”
白衫男子沉默半响,方才说出四字。
“死得其所。”
老乞儿问道:“为何而死?”
白骨男子说道:“天下人。”
这位曾经提起剑站于城头,便让万骑后退数里的老人愣了片刻,随后不分喜怒的笑道:“看看,论心怀天下还是浩然正气,我剑道练气士也不曾逊色他儒教书生半分。”
白衫男子起身从床榻上站至地面,单手伸出,原本放置于桌面的剑微微吟动,似是受到感应。
下一刻,剑已然在男子手中。
他平静道。
“前辈,我陆沉有剑要问。”
……
……
陈羡安离开学塾,便已是临近午时。
他并没有着急回府,而是赶到了散香阁吃火锅。
再过几日就要动身前往长安去当一个读书人,像这般快活无虑的日子很难再有。
临别之前要好好吃几回江南纯正火锅,谁知道中原的是什么味道?
当然,还有一种原因。
世上烦心事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忘不掉的,如果有,那便是两顿。
呆呆的盯着锅内滚动的黄喉,陈羡安久久不语。
他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到,堂堂威风凛凛的陈二爷,成为读书人会是什么样子?
怕是平日勾搭在一起,对他唯唯诺诺,尽力讨好的商家子弟,都会毫不客气的笑出声吧?
正当少年心烦意乱之时,一名身着青衫的书生已经来到身前,对着陈羡安笑道:“再不吃,黄喉该凉了。”
陈羡安抬起头,细眼打量着这位真正的读书人,目光不知不觉的被他肩上的几朵雪花吸引。
书生温声道:“我从北境来,肩上雪尚未融,可与你吃顿火锅?”
陈羡安点头,但对于前面那句话,少年是打死不相信。
北境与江南,隔了整整一个中原。
北方地界居中为北地,左为北凉,右为北境,可不管是位于哪里,毕竟都和江南隔了一个中原,路途之远,丝毫不亚于钰唐佛生玄奘赶往西土求取佛经之时。
哪怕再怎么坚固的寒冰,经过中原之时怕便已经化为水珠。
何况几片雪花?
书生坐在少年对面,只是笑了笑。
他从北境到江南,才不过一柱香。
而那名书生十分从容道:“本以为火锅这种解寒食法只有北境才有,不曾想江南人士也有此习惯。”
陈羡安按捺不住,询问道:“你为什么从北境跑到江南来?”
书生沉默一会,平静道:“杀人。”
“最近想杀人的这么多?”
陈羡安心中暗暗想道。
两个人再没有交流。
吃完火锅,那书生起身告辞。
陈羡安想了想,对店小二道:“给我两份烧鸭,打包。”
“好咧二爷。”
陈羡安又等片刻,烧鸭到手之后方才赶回府中。
来到府门前,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乞儿一如平常的瘫坐于陈府门旁,时不时路过几个正值芳华,又亦是成熟韵味的女子,便色眯眯的盯着别人看,猥琐至极。
陈羡安将一份烧鸭扔给老人,打趣道:“老吴,今天有没有见过看上眼的?”
老乞儿接过烧鸭,摆了摆手,用着不属于道明的地方言说道:“不成咧,小的太嫩,身材不中,老的全是黄脸婆,看不上看不上,好歹也要城西的小翠才勉勉强强。”
陈羡安笑骂道:“行了行了,都打一辈子光棍,眼光别那么高,看看你那样,城南的黄婆看得上你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老吴嘿嘿一笑,说道:“少爷,别看俺现在这副模样,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妹妹跟在身后呢。”
“别吹牛皮,最近天气不好。”
陈羡安指着天上笑了笑,随后便踏入府中。
老吴双手放至脑后,嘴中刁着一根细小枯木,含糊不清的说道:“俺以前不仅有小妹妹追咧,天上仙女都跟俺表过白咧,少爷,俺真没骗你。”
老乞儿浑浊的目光开始变得清明。
此时天外阴云密布。
老人低喃道:“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