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也是死之后才知道这世上是真的有鬼的,并且成为鬼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我在鬼门关外转悠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通知进入,功夫不负,终于被发了新手指南。
新手指南里面是这么介绍的:
人死后会由负责的鬼使带领,去鬼门关登记处的窗口填表;然后到黄泉档案室提档并申领号码牌;之后拿着号码牌去忘川服务中心统一进行记忆清除;最后去地府管理局由局长进行具体分配。
我按照指南一步步操作,虽然程序繁琐,却也进行的很顺利。
“日子不好过呦,这两年眼瞧着登记册上名字蹭蹭往上增,底下干活的总还是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孟婆拿着名册,边说边往我们手里分发药丸。可能觉得和我们这些新鬼抱怨这些不大好,过后又笑嘻嘻的挑了话茬,“虽然人手少,但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算是得领导信任。”
发完药丸,老太太回到柜台里冲我们摆摆手,“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甭管之前是贫民百姓还是九五之尊,都免不了这么一遭。各位心头有明镜掂量的清的,那是最好不过,若心头还有记挂的,也只能奉劝各位赶早放下。后面排队的不少,别耽误咱工作,都吃了吧”
我药刚进嗓子眼,外头冲进来个鬼使抓着孟婆嘀咕了几句,孟婆听完一拍大腿,细着嗓子喊道:“来不及了,都咽下去了!”
被带走之前,孟婆抹着眼泪跟我说,她一世英名全毁我手里了。
2、
我没走到分配那一步,直接被带到了局长办公室。局长态度挺和蔼,没什么公务人员的领导架子,端着茶杯走到我面前,“咱这情况你应该了解,人手紧,任务重,有时候难免有些工作上的纰漏。”
其实我不咋了解,因为我是一个新鬼,大概是活着时候留下的习惯,我还是点头附和了。
局长看我挺配合,松了口气坐下来给我整理了一下来龙去脉。
概括来说就是,我的档案里本来有个怨念是需要领导作废审批的,但是鬼使拿去盖章的路上把档案弄丢了,而库里档案向来都是一式一份不留底,所以就要人为补录。可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把忘川药给咽了,虽然扣着嗓子眼吐出来一小部分,但有效记忆却不见得能恢复多少。
地府里面没有档案的鬼就像是一盘沙,既还不了阳又投不了胎,风一吹就散了。
“这个嘛确实是我们的失职,你放心,相关人员进行处罚是一定的。”局长攥起拳头敲了两下桌子以示态度,然后靠过来和我商量:”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即便闹到上头,一步一步流程下来也不一定能圆满解决。而且你这个情况比较复杂,你那个怨念吧不是你自己的,还搁现世放着。所以你看这样哈,我们这边先把你送回现世,当然了回去你的身份还是个鬼,你在那边好好找找根源,争取在事情败露之前自行给化解了。”
局长越说越放松,连客套的遮掩词都懒得替换, 把脚搭在桌子上继续和我说:“你放心,这次你属于公出,没谁挡你的道,算是我们的额外福利吧。我们这边肯定也是全力配合你,完事之后再你一个满意的分配名额,别的不敢说,这点我肯定能给你保证,你看怎么样。”
我是一个新鬼,我能怎么样?
3、
于是我就这么回来了。
周围漆黑一片,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衣柜里,旁边还挤着一个鬼使。
鬼使简单的和我说了一下注意事项,告诉我以后他隔段时间会过来做调查,然后在我眼前笔画几下,告诉我有什么问题按这个在手心画两遍和他联系。
他画的太复杂,我没记住,让他把图案印我手心上,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他还是照做了,临走时候我问他要是怨念一直化不开怎么办,他看了我一眼面然后把目光转向别处,
“有过不愿意清楚记忆的最后被强制执行, 还有少数怨念化不开的会像你这样由鬼使监督去化解,强制化解不了就会统一进行处理。但是你这情况我没遇到过,我也不清楚。有句话叮嘱你,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黄粱一场梦,现世亦是炼狱,别贪别恋,自己小心。”说完就消失了。
他的话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大衣柜在这时被打开了。
一个女孩子站在衣柜前,双手扒拉了几下挂在里面的衣服,停顿了几秒后,在几乎清一色黑白灰的衣服里挑出来两件。
趁她换衣服的功夫,我简单在房子里转了转,老旧的两居室陈设干净简单,她住的这个房间小一些,旁边的大屋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太。
她换好衣服后站在镜子前不知道发什么愣,我在身后打量她:瘦瘦小小的一只,全身透漏出一种唯唯诺诺的感觉,面容还算清秀,但是从开始微皱的眉头一直没舒展过,不知道盛着什么心事,一张苦兮兮的脸。
4、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进展,倒是见证了这个叫丁小舟的姑娘许多单调无聊的日常。
独来独往的没什么朋友,也不参加社交聚会,工作方面还算努力,因为常加班到很晚。
开始我以为她是个工作狂,直到有个雨天我躲在伞下跟着她去公司转悠,发现她原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小职员,只是性格原因不懂拒绝,才导致正常时间外要加班做很多别人推过来的份外工作。
很难想象这个面瓜和我有过什么爱恨纠葛,但我想如果我还活着,绝对是欺负人的那一个。
“你们是不是给我送错地方了,你看她那个样,活的多独啊,她要是有怨念充其量是对她自己,再往大点就是对社会,哪点能扯上我。”我坐在衣柜里和来做日常调查的鬼使抱怨,丁小舟坐在床边,拿着手机发呆。
我发现她特别喜欢发呆,有时候站在衣柜前面,有时候站在阳台。我还挺担心她走在街上犯起这股劲儿来的,躲伞里出去的那次我算是见识了,路上的车开起来都跟不要命一样。虽然我已经死了,但还是对来往车辆生出来一种抵触感,再没出去过。
鬼使在小本上做记录,然后把本子拿到我眼前直接跳过我刚才的话,“你看看你来这些日子都干什么了?藏人家东西,制造噪音吓唬人这样低级的恶作剧我就不说了,但是关煤气和锁门这种事情是你该做的吗?你来这不是当保姆来了,这样明目张胆的万一被她察觉出来,人家净宅一做,谁也救不了你。”
这话是好话,可往日印象里,他虽然寡言但也算和善,没想到发起火来这么可怕。
“你不知道,她换灯泡连电闸都不关,这不存心找死吗!我这怨念没解开,她先死了,到时候你们把我统一处理直接灰飞烟灭,我冤不冤啊?”我拽住鬼使胳膊和他套近乎,“不说这个了,她那个房东你知道吧,旁边那屋的,我感觉可疑的很。平时没看见过她俩有什么走动,上次借收租的名义直接来她屋里转悠好一会儿,最后还把衣柜打开检查了。当时我俩差点对视,”我勾勾手指示意鬼使靠过来些,不自觉压低了声线,“我有预感,她能看见我。”
鬼使听了这话,从兜里掏出另一本册子翻了几页,然后收起来跟我说:“她看是看不见你的,但确实知道你在这。这房子主人是个灵媒,除非大限之日,不然的话不依靠阵仗和你相通是不可能的。”
看到我不信任的撇嘴,他拿着手里的笔要敲我脑袋。但是我俩在现世,都没有实体,他最后只象征性的在我头上面点点,“不过你身为一个鬼,感情挺丰富,生前没少接触演艺事业吧。你也别老说人家,自己不也天天躲衣柜里吗?”
鬼使站起来跨出衣柜,整理一下衣服飘在空中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到这儿,我再正式跟你说一下,下回你要是还让我躲衣柜里做记录,我就把你的情况如实上报给局长。”说完又消失了。
5、
公务人员真的是,一言不合就爱拿官腔威胁别人。我想告诉他这不叫躲,之前我也在这房子里找了好几个落脚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房东太太的缘故,哪哪都觉得不舒服。最后还是回到衣柜里,也可能因为是在这来的,有种归属感。
丁小舟一直坐在床头对着手机发愣,我坐到她旁边瞅了眼,屏幕常亮在和一个叫杨逸的聊天页面,最后一句话是要周末约她出去。这个人我有点印象,是她公司的同事,下雨那天等她下班还特意把她送回家。
在我看来丁小舟对他也有好感,这个面瓜下车道谢时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回到家还在窗户旁边偷偷目送人家。
“快答应啊。”我急的在她头上直转圈,恨不得抢过手机帮她回复。
带起来的风让丁小舟打了个冷颤,于是停止发呆起身去关窗户。手机在这时候响了,是杨逸打来的。丁小舟慌忙的接起来,涨红了脸嗯嗯啊啊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所以周末一起出来好吗?就是普通聚个餐,你要是觉得尴尬,我叫上其他同事一起,行吗?”我在手机另一边偷听,电话那边用很温柔的语气试探性的询问,如果有人这么和我说话,别说去聚餐,求婚我都立刻答应。
丁小舟咬紧下唇,仿佛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一样回了个好。
这才对嘛,我在一旁兴高采烈的拍着手,仿佛下一秒就看见了这对有情人步入婚姻殿堂。
6、
赴约那天果然不失我所望,丁小舟到餐厅的时候,只有杨逸一个人捧着一大束玫瑰站在门口,架势弄得太隆重,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准备求婚。
丁小舟吓的不敢向前迈步,而我躲在遮阳伞里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哪下撒开手,直接让我融化在太阳下。
杨逸走到她面前很真诚的看着她说:“小舟,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能觉得唐突,但我真的酝酿了很久,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给你幸福好吗?”
按照常理来说这会儿丁小舟应该惊讶的捂住嘴,然后热泪盈眶的点头答应。此刻她脸上却没有半点感动的迹象,反倒连之前答应赴约的那点勇气也消失殆尽,替换成满满的悲伤。
她又变回了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颤抖着推开杨逸的手,用特别小的声音留下一句“我不配幸福”,仓皇的逃走了。
恨铁不成钢也就是这种心情了,回来后我气的在屋里上蹿下跳,恨不得马上拉她回去,摁着她头让她答应。可一看到丁小舟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鬼使说得对,身为一个鬼我确实感情丰富了些。
丁小舟打开衣柜,从最里面掏出来一个小盒子,拿在手里摆弄半天终究没打开,又重新放了回去。我被她搞得心情郁闷,想找谁说会话,犹豫半天,最后在手心画了几笔,把正在工作的鬼使叫了过来。
他以为我是已经把事情办好了,得到否定回答后,鬼神一脸无奈的告诉我说不管是人是鬼,乱矫情都有碍和平,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7、
我的坏情绪转瞬即逝,但丁小舟那家伙还拧巴着,什么东西也没吃一直躺在床上,夜里做着梦哭了一身汗。我气她没出息,又看她太可怜,还是发了善心在旁边帮她扇风。
“你这保姆当的真是尽职尽责。”鬼使兴许是觉得白天对我太敷衍,趁我扇风的功夫又出现。我白他一眼,没接话。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就不回答,准备晾他到地老天荒。
“既然不说那我可走了。”
“喂!”最终还是我没绷住,收回手坐到窗边。
快到十五了,月光撒在窗台上好看得很。鬼神在我旁边坐下,我瞅着外面对他说:“活着真难,可死了也不见得容易到哪去。”
鬼神看着我若有所思,良久之后顺着我的方向望着月亮,“你知道存在是什么吗?存在是轮回。现世的人在某一点消失,又以新的形式在另一点出现,鬼这个身份于大部分是一个短暂的过渡,存在却无休无止。只要存在,都逃不过一个情,有情即苦。人与鬼重要的区别之一是对情绪的把控,成为鬼后所有的情绪点都自动变到最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想躲避这个苦,为了躲,就学会了放下。”
他用很轻柔的语气说完这话,伸手捏了个蒲公英拿给我。我本能的吹了一下,散开的蒲公英飘到空中变成了无数个星星。虽然是假的,却美得让我想哭。等我回过神来鬼神已经离开了,这一次他走,我竟然有些舍不得。
8、
房东突然病了,老太太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丁小舟平时虽然和她接触的少,但一起住了这么久总归有些情意,再加上她本来就在纠结怎么面对杨逸,这么一来索性把一直没休过的年假在这几天用掉了。
丁小舟照顾的很是周到,房东太太的病却不见好。她执意不肯去医院,嘴里整天念叨着生死有命,可丁小舟递过来的药也一顿不落的乖乖吃掉。我怕惊动她,很少去她屋子,但是那天丁小舟去送药没关门,我从门外扫了一眼,觉得老太太身上微微闪着灰色的光晕,我知道,时间怕是不多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房东太太让丁小舟扶着,到阳台的摇椅上去坐,丁小舟回屋拿了条毛毯盖在她腿上,她拉着丁小舟的手说了谢谢,然后示意丁小舟坐下来和她一起呆会儿。
晃起的摇椅嘎吱嘎吱响,夕阳照到她脸上,有一种柔和的慈祥。
“我年轻的时候啊,有过许多后悔的事儿,这些怨啊悔啊的一直跟着我,让人不得安生。有时候受够了,心想着不如一死,至少落得清净。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人这一辈子都是顺着脚下走的,路在哪,人就往哪走,谁也不知道走到哪的时候路就变了。等你觉得错了想回头,已经发生了的,再怎么它也回不去了。要是你让它压着把你压倒,那悔恨不甘就会在你心里扎根,让你永世不得安宁。所以你得往下走,不停的走,因为打你意识到后悔的那一刻起,那就不是你自己的路了。”
丁小舟听着这些话泣不成声,房东太太摸着她脑袋抬头看向我,我估摸着时候快到了,没有避开,向她礼貌性的鞠了一躬。“你是个好孩子,她也是。”房东太太点头回应我道。
她的举动让丁小舟楞了一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我猜她也许早就发现了,丁小舟问房东说:“她在吗?”房东点头,“有什么话带给她吗?”
丁小舟擦了眼泪跑回自己房间,把那天的小盒子打开交到房东手里,里面装着一只小小的耳环,我看到耳环的那一秒,记忆瞬间倒转。吐出来的半片药起了作用,我终于记起了我是怎么死的。
9、
我去路上帮丁小舟捡她弄丢的一只耳环,迎面过来一辆车没来得及躲开。后来在ICU昏迷了三年,直到今年才停止呼吸。
罪恶感和悔恨让丁小舟从一个鬼马少女变成了今天副模样。我们有过约定,有机会要一起去看大海,于是她离开家,一个人来到这个离大海很近的城市生活。
“他们谁也没有怪过我,”她拉着房东太太的手,哭到身体抽搐,良久才缓和一点,“可我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房东太太示意我过来,把盒子递到我面前,我下意识的摊开手,手心里出现一只一模一样的耳环,刚好凑成一对。
鬼使在这时候出现,他是来带我们回去的,我想让他等等,还没来得及开口,他退到旁边冲我默契的点了点头。我看着丁小舟,请房东太太把我的话重复给她听,
我说丁小舟,我恨你。
丁小舟停止哭泣,顺着房东太太指引的方向直愣愣的望着我,我看着她的脸一字一句说:“我死的时候没带着任何怨恨,是你为了让自己好过,每天带着负罪感把它强行联系给我。你的懦弱除了徒增其他人的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你听好,从现在起我开始恨你。因为你活着,所以你要活的比谁都有劲儿,你要昂首挺胸的,高兴就要笑,难过就要哭,受欺负要还回去,得到福报要分享。你要很幸福很幸福,这是我对你的惩罚,因为你往后的人生,都不是为自己而活。”
丁小舟的眼泪可真多,不过这次她哭着哭着就笑了。
这时楼下有人喊丁小舟的名字,是杨逸的声音。 丁小舟听到他的声音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三个不自觉的异口同声道:“还不快去!”
丁小舟穿着拖鞋慌慌张张的往楼下跑,我们仨趴在窗台一起向下望,看到他俩说了几句话然后抱在一起,房东太太啧啧几声,不由的感叹道:“会幸福的。”我笑嘻嘻的回她“当然了。”
傻瓜丁小舟,以后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