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到外婆家那年,我刚满负一岁。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我的舅舅去邻家做客,空着手去,不曾想回来时怀里多了个你。你的兄弟姐妹们太心急,不等你睁开眼道个别,就急急地投奔了新家人,只剩你懒懒地躺在竹条编制的小窝里,沉沉地睡着。你那小小的、软软的身子蜷成一团,远远看去,似乎一动不动。走近后才发现,那小圆球极规律地一起一伏,忽大忽小,像绿色小青蛙那鼓鼓的腮帮一样。
舅舅本就喜欢可爱的小东西,不自主地往前跨了半步,你那均匀的呼噜声也趁势钻入他的耳膜,“呼”“呼”……不曾想,那呼噜声像个小钩子,一下子从回忆的海水中,钓起了二十年前舅舅。那是的他还是个孩子,每日放学回,常独自一人溜去海边散步,白色海浪泛着白花花的水光,“哗”“哗”地冲刷着嫩黄色的沙滩,那浪轻柔的呢喃,竟和你的呼噜声像极了。“呼”“呼”……真的像极了,那呼声竟像海浪的亲姐妹似的!
那时的舅舅已是三十好几的人,谁曾想在这温暖的午后,突突然和儿时的自己打了个照面,不由得开心起来。于是他弯下腰,透过眼镜片,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睡的正酣的小绒球。人字形的小嘴旁,几根嫩嫩的胡须,一扇一扇,像蝴蝶的翅膀。白色短毛密密、浓浓的,包裹着你小小的身子,那毛儿随着你的气息,一胀一缩,一抖一抖,像正被海风吹拂的大号蒲公英。幸好你的毛儿,比那蒲公英的绒球到底老实些,若是一不小心都吹跑了,把你吹成个滚滚肉球,那可就惨了呀!要是那样,舅舅又怎会一时心动,将你抱回了家。
那时的我身未成形,却也知道你来了,心里欢喜极了,恨不得早些和你相会。一年后,我和表姐晚你一步来到这个世界,刚一回家,你就踩着着颠颠的猫步来到我们身边,用那一蓝一黄的两只猫眼,仔细打量两团粉粉的肉球,还用你那三角形的小猫鼻,嗅了嗅我倆的味道,从那一刻起,我们算认了亲,你也自然然地成了我们的猫姐姐。
按辈分我是该叫你声姐姐,可你毕竟是只猫呀!一只有着猫的身体的猫。虽然你的食量不小,却吃了猫儿身子的亏。不管怎么长,和我表姐比,个头儿也实在太小了。孩童的世界里,大者为王!随着我两个头蹭蹭窜高,你从猫姐姐彻底沦为猫跟班。可你实在太调皮了,不好好跟着我们,却总爱玩躲猫猫的游戏。床底下、橱柜里、沙发后都成了你的躲藏点。不过你个头虽小,到底没有蚂蚁那般小,不管你躲到哪,都逃不出两位大大佛的手掌心。
那时的我们最喜欢看你跳舞,一种独属于猫儿的舞蹈。虽然你跳的并不好,舞步看起来总是那么笨拙,现在想想,大概对猫儿的身子来说,双脚站立忒困难了些。好在和我表姐喜欢你呀,总是热心的帮助你,我们的四只手抓着你的四只脚,和着蹦擦擦蹦擦擦的节奏点,一步一步小心的跳着。时间一长,你虽没成猫界的舞蹈家,但怎么着也算高手了。可你似乎并不领情,在床底下、橱柜里、沙发后躲猫猫的时间,反而多起来了。哼!真是只讨厌的猫儿!
猫儿是个奇怪的生物,个子长得慢,岁数却长得快。不知不觉你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的长辈商量着,得给你说门好亲事。打量了一圈,发现邻居家的大黄猫是个俊后生,年岁也相当,又是门当户对的,应该是个不错的猫女婿。于是,家长们决定让你们相个亲,培养下感情。我们挑了个良辰吉日,让那准猫女婿上了门。可谁曾想,从出生起没见过其他猫儿的你,一下子乐欢了天,竟和这初次见面的大黄猫,玩起了躲猫猫。你的背完成了弓,毛儿炸成了球,呲溜一声钻入了床底,还在身后留下一串猫尿。不管我们怎么呼喊,怎么苦劝,就是不肯露面。哎,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黄了。自那之后你打定了主意,不肯出嫁,我们也喜欢你,不忍忤了你的意,也就从了你。
初中那年,我和母亲一起搬离了外婆家,和猫儿你见面的时间也少了。可我想我还是喜欢你的。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我从来不相信一句话:不管白猫黑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首先,我从来不觉得猫儿需要抓耗子。虽然你也抓耗子,但那是你的爱好,抓着玩的而已,怎么到了别人口中,抓耗子到成了猫儿的工作呢?再者,黑猫哪里好呀,明明只有白猫好,即使是流浪猫也是白色的好看,当然了,你是白猫里最最好看的那一只。
猫儿到底和人类不同。在人类的世界里,三年五载不过指顾间的事。可在猫儿的世界里,三年五载便真的是一生一世。二十出头的我,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游走在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嬉笑怒骂。二十出头的你,却已经老了,老成了一只猫老太婆,蜷缩在属于你的方寸之地,一声一声打着浅浅的呼噜。终有一天,一个暖洋洋的安静的午后,浅浅打着呼噜的你,终于一点一点睡了过去。曾怀抱着你来到这个家的舅舅,将你轻轻抱起,放入一个小小的纸盒里,他仔细地抱着那个小小的纸盒,将你那小小的白色的小身子,埋入一个土土的小坟里。你走的那一天,我不在你的身边。正如你来的那一天,我亦不在你身边。但我并不觉得遗憾。对生命的匆匆而言,又有谁不是匆匆的过客?
我听说,西方有个叫上帝的神,用尘土造了西方的人,东方有个叫女娲的神,用泥土捏了东方的人。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上帝、女娲的归女娲。虽是一个土土的小坟,仔细想来,究竟不曾辱没你。亲爱的猫姐姐,再见了,愿你盖着泥土色的被子,做一个彩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