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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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那年,屋旁边的空泥土地上起了一座房子,住进了一户人家。一开始看到那被围圈起来的土地时,我有些失落,那是我和伙伴们常玩耍的地方,现在却被这横七竖八的木架所团团围住,真是岂有此理!我左顾右盼,看着四下里没人,猫着走到它一旁,狠狠地踢上一脚,解气!但也脚疼!后来房子建成,是一座口字形四合院,比我家的要小些,那时村里都是这样的房子。房子里住进了一家三口人,那女儿看着同我一般大,生得俊俏,我看得入了神。

房子建成这天父亲心情格外地好,晚饭时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酒与祖父喝了起来。谈话间我得知父亲是为房子竣工白日里不用再挨那施工的嘈杂而欢喜,同时得知了那一家三口是外村人,地是才买下来的,没有宴请宾客也就说得过去了。

父亲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三天之后的深夜,窗外突然传来了剧烈的争吵打砸声,接着还传来了阵阵女人的哭声。我与父母的房间皆在院子的左侧,也就是挨着那一家三口的一边,因此声音显然是从那屋子里传来。我拉开窗帘看,那屋里亮着灯火,天上的月明亮,把黑暗的泥土路照出几抹银辉。我又打开窗户听,女人的啜泣声明显得大了,夹杂着男人低沉的吼声。他说的什么,我听不大清,听清了也不懂,他说的是外乡话。我就这么趴在窗户上听着,突然感到浑身一阵痒,一抓,好几个包!看来是蚊子从窗外飞了进来,尽情地在我身上大快朵颐。我后知后觉,赶忙合上窗,专心致力于与它们的战争。在一番苦战过后,蚊子尽数被我消灭,我看着手上的几抹蚊子血,不再感到痒了。擦过血迹,我再次趴在窗前,这次我不敢再把窗户打开,怕挑起第二次战争。那屋里已熄了灯火,也不再传来声响了。

第二天我睡醒时已近中午,阳光透过窗帘洒在了我身上,我起床走出房间时,那一家三口正坐在客厅与父亲和祖父说话。见我出来,父亲忙招呼我过去,说:“快叫叔叔阿姨。”

那男人戴着方框眼镜,穿着浆得笔挺的硬领短衣,说话沉稳,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与他相比那女人则要土气许多,她穿着紫色带花的短衣,说话夹带口音,手上有几处隐隐的茧。我走到他们身旁,礼貌地唤他们:“叔叔,阿姨。”说完,我向那坐在一旁的女孩瞥去一眼。她的脸色有些差,像是没有睡好,而且在这盛夏时节里还穿着长衣,我有些不解。向他们简单打过招呼后,我出到院子里刷牙洗漱,依稀听到他们的对话。

“昨天喝多了酒,发了酒疯,叨扰到你们,真是过意不去。”是那男人的声音。

“......”

“没有听到吗?啊,真是万幸没有叨扰到你们。”

“......”

“先生说得在理,我也要少喝酒才是。”

刷过牙,我走回屋里,正撞见他们出来,又同父亲一道将他们送出了门,道别。他们走后,祖父向父亲问起昨夜的事,他的房间在院子的右侧,自然听不见昨夜的声响。父亲便向他说起昨夜听到的声响,与我所听到的大同小异。看来方才父亲向那男人撒了谎,我有些好奇,想问,但又觉得不该打断大人间的谈话。待到他们谈话完毕时,我早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村子里住进了一家外乡人在当时是不常有的事,因此他们很快就受到了村民们的格外关注。那男人是个深谙世事的人,他早已带上妻女一户一户地拜会过人家,给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知识丰富,能说会道,见人都唤“先生”,人们都尊敬他,学着他的话说是村里来了个“先生”。一天,住在河边的的黑娃生了急病,高烧不止,他娘火急火燎地跑去请乡医,却再次被轰了出来。乡医一向待人热心肠,唯独对黑娃除外,他说黑娃大鼻孔凸嘴唇,也不是寻常的黑,是黑种,不愿治他的病。“我爷爷当年在朝鲜就是被黑种打死的!”村里的人几乎都听他说过这话。他娘没了招,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地跑来问“先生”。先生听她说完,给她开出一张方子,让她早晚各煲一次,吃三天。不承想三天后,黑娃竟果真完好如初,她赶忙带着黑娃前来道谢,还带来一大篮子水果。事情很快便在乡里传开,慢慢地也就常有人来寻他问病,反倒是乡医门前渐地冷清了。

乡里连续下了一周的雨,阴沉沉的潮湿气令人浑身无力。我整日闲坐在屋子里发呆,盼望着天晴。终于,天晴了,我急不可待地喊上伙伴们到屋后的空地上踢球,欢快地倒腾起双腿,浑身畅快。不料“嘭!”的一声响,那皮球径直砸到了那先生家的窗户,掉落到地上,所幸窗户没有碎。我想起那夜里男人的吼声,心随之一紧。伙伴们却是笑着,就好像玩了个有趣的游戏。“你去捡球。”有人朝我说道。“凭什么?”“你是邻居,他不会骂你。”接着,他们都跟着说。我无奈,只好快步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捡球。突然,我听到了头上窗户打开的声音,抬起头,那女孩正凶狠地看着我。

我赶紧向她道歉:“对......对不起。”

“到别处踢去。”她冷冷地说完,关上窗,拉上了窗帘。

我看着那窗帘发呆,直到他们叫我,我才回过神来,悻悻地抱着足球走回到他们身边,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

“到别处踢去。”

“为啥不在这里踢?”

“这是人家的地。”

“但这里一直是我们踢球的地儿,是他们非要这在起房子。”

“那你们自个踢去,我不在人家门口踢球。”说罢,我把球丢给他,走了。

后来他们还是都跟着我到那老树旁去踢球。我心不在焉地踢着,心里总想着要找个时机郑重地向那女孩道歉。

第二天下午,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她屋前走过,余光不断往那屋子里瞟。院子,大厅里都空空的,没有人。我从另一侧又绕到屋后面,透过客厅的窗子往里望,还是没人。我有些失望,转过头来却看到那女孩正坐在不远的秋千上,看着我。我有些窘迫,低头看着地面上的沙土,蹲下来假装翻找着什么东西,其实一直注意着她。在她转过头看向那边时,我飞快遁进另一侧的楼房里,随后又悄悄绕到那秋千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她扎着两条辫子,穿着红色格子短袖连衣裙坐在秋千上晃着。我深呼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她后面,说:

“昨天的事,对不起。”

她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顿了顿,说:“没什么,下次别再踢到窗上就行了。”

“不是我踢的。”

“我没说是你踢的。”

一阵风从后山上吹来,夹带几片落叶,我站在原地,有个很想问她的问题,却不好意思开口。她停下秋千,看着我,说:“你干吗站在这里?”

“我......你叫什么名字?”

“雅馨。”

“真好听。”

“我娘给我取的。”她笑了, 露出白亮亮的牙,“你叫什么名字?”

“长生。”

“长生不老的长生?”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雅馨!”她娘透过窗子唤她。

“来了!”她大声回应,向我道别,回了屋,我也回了家。“雅馨”,多好听的名字啊!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着她,迟迟没有入睡。

“嘭!”窗外传来一声重重的砸门声。我飞快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看向对屋。窗子里亮着淡黄色的微光,隔着窗帘,我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四周静悄悄的。

或许是我听错了。我合上窗帘躺下,心却有些担忧,辗转反侧着合不上眼。

一阵隐隐的哭声传来,我侧耳倾听,哭声是从窗外传来的。我再次起身,飞快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哭声更明显了。随着脊背上一阵痒意,我听到了那屋里男人的吼声,伴随着又一阵哭声。这哭声与方才的那阵并不相同,我听出这是雅馨的声音,是她在哭。女孩轻柔的哭声不断持续,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响亮,格外悲伤。我听得不是滋味,合上窗。哭声依然一阵阵传来,间或有几声蚊子的“嗡嗡”声响。我听得心里难受,睡不着,爬下床打开屋门,却发现外面亮着,父亲正坐在客厅里吸烟。我疑惑地向他走去,他看着我,摁灭了手中的烟,没说什么。

我走到他身旁,小声问:“爸,你听到了吗?”

他应了一声。

“爸,先生这是在打她们啊!”我有些激动地说。

他将食指伸到嘴边,示意我小声些。随后,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说:“叫陈叔,不能叫先生。”他停下,看着我,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无论那屋里有什么声响,都是他们的家事,我们非亲非故的,不能管,也不能说。管了就是僭越,说了就是多嘴。明白了吗?”我看着父亲极严肃的模样,有些害怕,只是木讷地点着头。“明白的话重复我听。”“那是他们的家事,不能管,管了是僭越,也不能说,说了是多嘴。”我努力回忆着他说的话。“好,回屋去吧,睡不着的话就看看漫画书,一会再睡。”“好。”“爸今天跟你说的话,你要一辈子记着。”他拍了拍我的头,我回到屋里,合上门前又向父亲看去一眼。他愁容满面地坐着,又点着一支烟。

回到房间,我透过窗户看到那屋子里已不再有微光,四周也没了声响,安下心来,关上灯躺倒在床上,望着黑黑的天花板,琢磨着父亲的话,想象着那屋子里发生的事。困意悄悄袭来,我不知不觉间睡去。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床,吃过午饭后便赶忙地出了门。她家的大门关着,窗户也紧紧闭着,什么也看不见。我不死心,心不在焉地坐在秋千上晃着,等那屋子里的声响。过了一阵,那屋子里果然传出一阵开门声,是那先生出了门。我替雅馨不平,愤懑地看着他的背影,却又担心他突然回过头来看到我这样的表情。所幸他没有回头。趁他走远,我又绕到门前,门依然关着。天上一片蓝,无云,太阳直晒着地面,热得我汗湿了衣服,口干舌燥。我只好放弃,回到了家里。

第三天下午,我在那秋千上又看到她。她穿着初次到我家时的那件黄长袖裙,低头看着地上的泥土路,脸色同样有些差。我悄悄走近她身边,从口袋里摸索出那颗我藏了许久的糖,说:

“雅馨,这糖给你吃。”我将糖递了过去。

她接过糖,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长生,谢谢。”她接过糖,拆开,塞进嘴里。

“好吃吗?”我期待地问她。

她点着头,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穿长袖?”

“短袖忘记洗了,没干,先穿长袖应付着。”说完,她将两个袖口都扯得笔直。

她的面容有些憔悴,我很想问她前天晚上的事,但话到嘴边又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把问题又都咽回了肚子里。我们有一阵子无言,感受着风。一会儿,她开口说:

“你可以推我一下吗?”

“怎么推?”

“就到我身后推。我想荡得高高的,到那天上去。”

“好。”我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背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抓紧了吗?”

“抓紧了。”她双手合实,紧紧地握着绳子。

“一,二,走!”我大力朝前推去,随后闪到一旁,她来回地晃着,前后摆得很高,发出灿烂的笑声。

“哟呼——哟呼——”她兴奋地喊着。我站在一旁,跟着她笑,时不时给她再推上一把。

她娘不知何时站到了屋后的窗户前,看着我们,欣慰地笑着。我有些害羞地看着她,她示意我不要出声,转过头从窗子前又走开了。

那天我们玩到傍晚日落,天边一片火红的晚霞时才回了家。


“先生”帮人看病时从不肯收钱,自己也不卖药材。久而久之找他看病的人都过意不去,觉得欠了人情,于是都争着请他上家里吃饭。他正愁缺酒伴,自是爽快地答应,只是他也不愿白吃人家的饭,便总是自己带着酒去往人家里,与主人同喝,这样好歹包办了酒份,心安了些。酒是催话的良药,人一旦喝多了酒总不免说些心里话,于是人们也就渐地知道了先生的许多事情。

先生姓陈名恒远,也确实是“先生”,他读了很多书,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这在那个年代可并不多见。据我所知我们村也只在十几年前出过一个大学生,还是个女生,后来一家人去了城里,没再回来了。陈恒远学的是药学,人们也就明白了他为何会开方子,但据他自己所说他那方子并非学校里学来,而是十几年前跟一老中医学来的。后来他结婚,生下了女儿,就在镇上开了药铺替人看病。不成想几年之后父母却相继离世,他作为医生却无能为力。送走父母后他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只是误人的庸医,就连自己的父母都无法医治,又如何去医治他人。于是他关了药铺,带着妻女回老家专事起了农活。而关于他现在又是为何到这村里来的原因,我还是后来亲耳听他说起的。

那时还是夏天,一天正午我与伙伴们踢球时跑过了头,出了许多汗又忘了喝水,中暑了,回到家里时起了高烧。父亲赶忙去到邻屋请先生来看。先生看过,留下一副药方,母亲照着方子煎煮过,我喝下两次之后,那晚出了一身汗,就退了烧,浑身又轻快起来。为表示感谢,第二天中午父亲唤他晚上到家里来吃饭,他没有拒绝,傍晚时拿着一瓶酒笑着进了我们家院子,我远远地唤了他一声,或许是他医治好我的病的缘故,总之那时我不再对他带有敌意了。那天晚饭吃得格外得久,父亲,祖父和先生之间聊得格外多,我专心致志地在一旁听着,希望能听到有关雅馨的事情。那瓶酒喝得差不多时,三人都已带有几分醉意,脸有些红。父亲问起他以前的事来,他一一说着,大体与我所听过的相当。这时祖父吃下几颗花生,问他:

“后来怎么会来到这村子里?”

“我想来看看她所生活过的地方。”他醉醺醺地说。

祖父问:“谁?”

“张彤。”说完,他突然坐直了身子,看了看祖父,好像清醒了些。少顷,他摆摆手,又自言自语地说:“没什么,都过去啦。”

祖父有些惊讶,又问:“你说的是以前住在河边的张彤吗?”

“老伯,你认识她吗?”他放大了眼睛。

“认识,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她是村里几十年来唯一一个女大学生,名字在村里很响亮。”

“不是这种认识,我是说老伯你跟她平日里认识吗?”

“只是彼此知道姓名。她住在河边,我住在靠后山这里,隔得很远,平日里很少见到。而且她大学毕业后一家子人便去了城里,十几年没见过了。”

他喝下一口酒,说:“她死了。”

“啊?”父亲和祖父都张大了嘴。

“怎么死了?”父亲问。

“得了癌症,十年前就死了。”

一阵沉重笼罩在饭桌上,让人酒醒了些,父亲和祖父听完皱着眉,不知该说什么。

“吃点茶吧?”在沉默了一阵过后,父亲问他。

“好。”

父亲起身,烧开一壶水,从客厅里拿来茶杯,茶壶,茶叶,在饭桌上冲泡起来。他冲泡过三杯,看了我一眼,问我:“长生,你喝吗?”

“喝。”

他在那空杯子上倒下半杯茶,又兑了半杯热水,放到我桌前,我迫不及待地拿起就要喝,被父亲制止:“急什么!烫!”

先生笑了,说我是索超,“急先锋”!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水浒传里的人物,问我看过没有,我摇摇头。几天后他便给我送来了一本崭新未开封的《水浒传》,我很喜欢,看过许多遍,但这都是后话了。

父亲又冲过一轮茶,才将话题说回,问他:“先生,你认识张彤?”

他叹了口气,说:“认识,我跟她曾经相爱着。”

这时我感觉膀胱胀满,尿实在是憋不住了,只好先跑去厕所一趟,再回来听。回来时他已开始了讲述。


陈恒远与张彤是大二那年在一次校活动上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聊得很投机,很快熟络起来,一个月后便成了恋人。他很爱她,她也同样很爱他,两人相处得很融洽,鲜有争吵。毕业之后二人都留在城里工作,他学的药学,去了中医院里,她学的文学类,去了杂志社里。每逢周末二人便相约着见面,感情一直很好。那年末,医院免费帮全体员工体检,且每人都可以捎带一个家属。他想起她来,向主任申请,他聪明热心,主任一向疼爱他,很快准了。不成想,那是噩梦的开始。她的体检报告有很大的异常,需做进一步检查。进一步检查结果出来后,是癌症晚期,无法治疗。这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彻底划破了两人原本平静美好的生活。医生建议要尽早化疗,她不肯,他再去劝她,反被她一顿骂:“你也希望我秃头是吗?我宁愿一头长发去死,也不愿秃着脑袋活着!”吼完,她哭了,哭个不停,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凶他。他不怪她,只是跟着她哭,就是现在说起这事时也是一样的哭。二人抱着哭过一阵后,都平静了些,她还是不肯去,父母也劝不动她。他想起曾听老师说过的话,“中医有治癌症的方子,有效,但不一定好,要看造化。”他请了假,去学校里寻那老师询问详细,老师说他只是听说,也不了解。他看出老师藏着事没说,便把一切全盘托出,求老师帮忙。老师听过,把藏着的事说了出来,原来他们村里就有一老中医就曾帮人治好过癌症。他忙问老师如何寻他,老师拿起笔,把地址写在纸上,还在地址下附上了几句话,让他找到他时把这纸拿给他看,他便会帮她开药。

第二天天未亮时他便出门,下午时终于见到了他。那老中医满头白发,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屋子里,颇像个仙人。他恭敬走到他身旁,他疑惑看着他,他把那张纸递给他看,又把她癌症的事都说予他知。他听完,合上纸,写下一副药方,朝屋里唤了一声,屋里出来一个半大的孩童,接过药方,进里屋抓起药来。他问老中医:“能治好吗?”“看造化。”他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那是什么意思?”“或许能好,或许不能好。”说完,老人合上眼,靠坐在椅子上。他识趣地不再说话,只是等着。不一会儿,那孩童取出一大袋封好的药来,给他。“一天一副,早晚各煎煮一次,喝下。”他道过谢,忙问多少钱,那孩童摇着头,用手示意他问那老先生。老人依然合着眼,好似睡着,他不好意思叨扰,还是坐在一旁等。许久,老人睁开眼,看他坐在一旁,疑惑地问:“你怎么还不走?”“我还没付钱。”老人摆手,说:“李老师的学生,我向来是不收钱。”他执意要给,他执意不收,二人争执再三,老人无奈说:“药吃过,有效,再给不迟。”他想着好像也只能这样,于是谢过老人,走了。张彤服药一周过后,确好了些,他这时才听她说起原来她之前肠胃里便常有隐隐的痛,只是没在意,才没有说。他本想怨怪她大意,但想到事已至此说也没用,作罢。很快一个月的药就吃完了,张彤虽然体察有好转但仍然常有隐隐的难受,他决定带上她去给老人亲眼看过。老人把过她的脉,看过她的舌苔,进到里屋给她抓了一个月的药。这时他才留意到那孩童已不在屋里,问老人,老人说孩童已经走了。他问老人总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吗,老人说是。取完药,临走时老人依然不肯收钱,说是药没起效果,不好意思收。他有了法子,问老人既然不收他的钱,愿不愿意让他留下来帮忙。老人说只怕误了他的前程,他摇头,说希望能跟老人学医人的方子,老人默许。后来他便辞去了医院里的工作,专心在那屋里跟着老人学习医术,帮老人的忙。

三年后,张彤还是死了。尽管他早有准备,但在那一刻来临时他仍然感觉仿佛天塌了下来。他向老人道别,去送她最后一程,临别时,老人嘱咐他不必再回来。老人说:“我把一切都教给你了,现在人已死,你也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必再回来。”他哭了,跪在他身前,不断给他磕头。他知道老人已尽了最大的力,他记得当时在医院时医生说她的寿命很难超过一年。但她却奇迹般的活了三年,并且未经历太大的病痛。“医者,顺应自然,生老病死乃自然的规律,不可逆,是个人的命数。”他最后嘱咐他道。送走了张彤,他回到家里,一待便是几个月,几乎从不出门。父母很担心他,希望他振作,也以为他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这年他二十五岁,父母已近六十岁,他们年轻时皆在部队里,晚婚,这时格外的想要抱孙。真要说起来,他们其实早就想让他与张彤分开,只是他们怕提了遭儿子恨,才忍到现在。现在机会来临,他们很快让儿子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朴实善良,做活也灵巧,他们早就想让儿子娶她。见过面,他并不讨厌她,但也谈不上喜欢,她却很被他吸引,常想着他。双方的父母都顶满意这婚事,他也并未反对,他的心思早已被那另一个女人带进坟墓里,他以为他再爱不上其他女人了。年底二人举行了婚礼,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名雅馨。

生下女儿后,他振奋了些,好像日子重又有了盼头。借着这股劲,他向父母借了钱,在镇上开了一家药铺替人看病。他把他在大学和医院里的所学和那三年跟那老中医学的许多结合起来,替人看治病时又快又准,总是几副方子便好,深得镇民信赖,因此总是忙碌,收入不菲。他原以为日子便会这么过下去,不成想没过几年,父亲便突发心梗而死,令他措不及防,许久缓不过来。而在他历经数月终于缓过来些时,母亲又确诊了癌症,晚期,同她是一个病。母亲倒是很豁达,想得开,并未太大的难过,又或是她故作坚强。她淡淡地对他说:“我不化疗,你给我开药吃就好。”他有了过往的经验,应了下来,但心里没底。于是一天他又再次启程去寻那老人。待他下了车,沿着记忆里一条条蜿蜒的拐到那屋前时,大门紧闭着,落满了灰。他上前叩门,无声响,又大声唤那老人的名字,无人应答。一个男人从他身后走过,他忙去问他。“他走啦。”男人说。他瞪大了眼,问:“走了?什么时候走的?”“走了有几年了。”他来不及感伤,道过谢,匆匆又去赶那回去的车。一路上,他回忆着当时的药方,那时她的药许多都是他亲手抓的,他还留存有印象。他开始过上极其忙碌的生活,白日里,他匆匆去到药铺替人看病,夜晚回到家后,他洗过澡总还要坐在客厅上抱着几本古中药书钻研个不停,灯火总在深夜时才熄灭。吃了无效的药,换掉,另开一方。吃了有效但效果不明显的药,换掉,治这病是与时间赛跑,拖延不得。吃了效果明显但令人极不舒服的药,换掉,治病是缓解痛苦,不是折磨人!母亲和妻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疼他,都劝他早些休息。他不听,执意如此,他不愿再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离世,就像几年前时那样。他要逆天,去争斗,去搏那人为的一线生机!

他失败了。

两年后,母亲死了。临走前,她躺在床上,笑着对他说:“儿啊,你知道吗,娘开心。”他不解地看着她。“娘走了,你就可以好好睡觉了。”送走母亲之后,他心灰意冷地关了药铺,不再医人,带着妻女回了乡下,事农。这几年里药铺赚了不少的钱,父亲走时也留下一笔不小的钱给他,因此生活中自是无需担忧钱的事,只是他总是郁郁寡欢,才想着做些农活转移注意力。几个月前,一次他收拾物品时翻到了一封陈旧的信,打开,是大学时张彤回乡过年时写给他的,信里详细地向他介绍了乡里的情况。许多冷却了的过去的记忆重新在他心底燃起,他想起自己从未去她乡里看过,便带着那封信去到了她乡里,也就是这里。他沿着她信里所写的路走,看着四周的景物。那条缓缓流淌的河,那藏在云里的山,那棵被岁月压弯了腰的老树,都如她说的一般。他喜爱这里,决定要到这乡里来住。

说完这一切,陈恒远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他红着脸,早已泪流满面,父亲和祖父神色凝重地坐在一旁,迟迟没有说话。

“爹爹!”雅馨不知何时跑进了屋里,唤他回去。此时天已不早,夜很黑,墙上的时针已快指向十点。我们坐在餐桌上已近四个小时。

“对不起啊!我这人一喝酒,话就说得多了,只怕耽误了你们的事。”他站起身,向我们道别。

“不耽误不耽误,也没什么事,”父亲一边摆手一边起身,同时招呼我过去,与他一同送客人出门,“我读书少,只是个农人,不知该说什么,但却真真敬佩着先生!”

他苦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说:“先生不必佩服我,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说罢,他走出院门,跟着雅馨往家里去。

父亲数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向他道别。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一天深夜里,我又听到窗外那屋里传来熟悉的各样声响。

第二天下午,我在秋千上看到雅馨。她穿着长袖,脸色很差,好像想着心事。我朝她走去,到她身边唤她,她吓了一跳,才看到是我。

我依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糖果给她,她摇着头,没有接过。

我担忧着问她:“你怎么了,雅馨?”

“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她眼神躲闪。

“你今天怎么又穿了长袖?”

“衣服没有干。”

“昨晚你们屋里的声响我都听到了。”

她瞪大了眼,看了我许久,眼中满是血丝。

“我已经好几个夜里听过了。我听到劈里啪啦的声音,听到你在哭。”

她的脸色很难看,眉毛皱得快要连到一起。

“你告诉我嘛,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不说话,我又问:“先生是不是打你了?”

“你别瞎说!”她大喊,“他从不会打我!”

“但那些声响......”

“是他发酒疯,乱砸东西,还对着妈妈吼!”她喊完,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大声,一直看着屋后的窗子,没有人。

“他只要喝多了酒准要发疯,妈妈拦不下他,还要被他吼,只能我去拦他。但他的力气实在是大,有时不小心我就会被他甩到一边,才受了伤。”说着,她拨开袖口,我看到她手臂上有深浅不同的几条红印,其中一条红印上还掺杂着血。“这是我昨晚拦他时撞到了桌角,他见我受伤,很快就冷静下来,来看我身上的伤口,就不再发疯了。”

我看着那些红印,心里很难过,想要安慰她,结果只是支支吾吾了几个不连贯的字。我是父亲教养的,不善言辞这点上,自然也像父亲。

她拉下袖口,又看着那窗子,拉低了声音,说:“我不怪爸爸,他心里藏了许多事,喝完酒总是哭,我知道他很难过,心疼他,总是忍不住跟着他哭。但我又可怜妈妈,他爱我,但不爱妈妈,他对妈妈不好,总是吼她。”说完,她红红的眼睛里又布满泪花。

我依然像个木头似的站在一旁,既不动,也挤不出一句话来。我真恨自己当时的木讷,简直像个傻瓜。

“长生,你不会说出去的吧。”她转过头来,乞求似的看着我。

“不说,我死也不说。”我咬着牙说。

“我们拉钩。”

“好。”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们的小指紧紧勾在一起。

但我食言了,后来在她们搬离村子之后我还是把这事告诉了父亲。

夏末的一天深夜,院子里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那时我还没睡着,赶忙起床跑到院子里,母亲,祖父都在,父亲已开了院门。雅馨和她娘站在门外,神色慌张地说:“先生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刚刚去到人家里,人说他已经走了快有两个小时了!”父亲一边宽慰她一边穿着鞋子,还一边招呼着我也穿上鞋子。“雅馨,你跟你娘去那老树旁找。”他看着那娘俩说完,又看向我和祖父,祖父也正穿着鞋子,“阿爸,你去那后山下找找,长生,你跟着你阿爷,帮你阿爷看着点地上的路,外面很黑,小心别让你阿爷摔了。”他穿好鞋站起身,又向母亲嘱咐道:“他娘的,你先看着屋门。”交代完,他径自快步先出了门,“我去那河边看看。”

我和祖父在那后山下走遍,无果。回到家时,雅馨和她娘已坐在屋子里。她呆呆地看着远方,不知想着什么,她娘捂着脸,不住地抽噎着,母亲在一旁拍着她的背,不断说些安慰她的话来。不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他满身是汗,我们都期盼地看着他,他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父亲喝了一杯水,在一旁坐下,说:“雅馨她娘,你们先回屋里,别一会儿先生回来了没人在家,我们有消息会立马跟你说。”

母亲也附和一句:“大人不睡,孩子也要睡会儿。”

娘俩向我们道过谢,回了屋里。临走前,我跑到雅馨身边,小声对她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点点头,有些恍惚。我担忧地看着她,不知这苍白的安慰能起多大的作用。

此时墙上的时钟已快指向三点。父亲说:“时间很晚了,阿爸,长生,他娘的,你们都快去睡会儿,我在这守着。”

回到房间,我拉开窗帘看着对屋,那屋里的灯亮着。我躺在床上,就这么一直看着那屋。灯一直亮着,我不觉间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外头沸沸扬扬的说话声吵醒。睁开眼,我透过窗户看到那屋门外站了许多人。我很快想起昨晚的事,打开窗。黑娃和她娘正匆忙从远处跑来,他确实黑得出奇。人们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们。她停在人群前,大喘了几口气,说:“那人确实是先生。”

人们一阵呜呼。有人问:“他怎么会淹死在那河里?”

她说:“还不知道,但他身上有很重的酒味,人说兴许是醉酒了不慎掉进河里。”

“他怎会去那河边?”

“也不知道,但有几个人都说已经好几次看过他在那河边走。”

我在人群中搜寻雅馨的身影,最后在那屋门前的台阶上寻到。

她披散着头发,倚靠在门边,瘦小的身板在一旁大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穿着黑短袖连衣裙,背向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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