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夏。
北京进入七月以后闷得很,蝉鸣就像背景音乐,不仔细听也听不出来,但若少了那连绵不绝的鸣叫,倒是叫人心慌。不似南方的又热又潮,北京的夏总是带着一股子燥。
嘎吱一声,便利店的大门被人推开,热气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但立刻就被店里的空调中和。进来的人大概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身白衬衣和休闲裤,头发长得有段时日没打理了。他双手插着兜,哼着小曲儿隐没在货架之中。
邹知客很喜欢在当班的时候仔细观察每一位顾客。他很有自信,在自己观察的同时能不被被观察者发现。时间久了,他可以记住一天中有多少人光临,甚至每个人的样貌他也能记得一清二楚。后来,他便学习从陌生人的穿着和举止推断他们的身份,他从来没能证实过自己的猜测,便利店员不可能向每一位顾客提出如此直白的问题,但他相信自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是少数时候,也有邹知客看不出来身份的人,比如刚进来的这个男人。或许他是个无业游民,邹知客心想。
衬衫男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入他的眼。当他准备离开便利店时,无意间瞥到柜台旁边的关东煮,他的眼里瞬间有了光亮,三步并两步走到关东煮前。
“帮我来个关东煮,碗装的。”他眼睛盯着面前的关东煮,话却是对邹知客说的。
邹知客拉开关东煮的玻璃窗,端起长勺。
没想到这个男人看着不胖,食量如此惊人,关东煮的盖子险些没盖上盖。听着他像报菜名一样点着菜单,一个接一个,丝毫没有停顿。邹知客下意识地捞着,竟有条不紊地跟上了他的速度。临了,他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小哥,你来这当店员挺长时间了吧?”
邹知客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对方的眼睛被头发半遮住了,但还是能够感到一种视线。
“没有,算上今天刚满三个月。”他迅速地垂下眼皮。
“哦,我看你这么熟练,还以为你是老店员呢。”邹知客感觉到男人的视线落在他的左手上。
二人来到柜台前,店里没有别人,男人很快结了账。“那就好好干吧,我看你挺有前途的。”离开便利店之前,他回头冲邹知客笑笑,慵懒中透着一丝狡黠。
嘎吱一声,店门的开关牵动着折射在墙上的光不停转动,有一瞬间晃到了邹知客的眼睛。他攥着手里的五十块钱。
不对,他不是无业游民。
窗外日光弹指过,架间货影砖前移。邹知客值白班,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六点,他看了眼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接班的小刘从员工室走出来道,“邹哥,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看着,一会小王也来。”
邹知客冲他微微点头,便走进员工室。
在回家的路上,邹知客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下午来的那个男人。就像老式的放映机,那段场面一直在他的眼前不断倒带、拆分,他总是想要从其中发现什么,比如那个男人是在什么时候暗中观察他的。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邹知客好像有点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他想起父亲和他说过这话,并叫他不要随意打量别人。“有些人,不是你能随便观察的。”父亲如是说。
在邹知客的回忆里,白衬衫男人从进店后到买关东煮前连看他都没有看一眼,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货架间。能够看出他是练家子,还用买关东煮的方法试他,更可怕的是,能够在不被他察觉的条件下看出这些,此人绝对不简单。
邹知客抬起自己的左手,食指到虎口正有一片厚厚的茧,他不由得握紧了拳。
他会发现自己当时也在观察他吗?那人的观察能力不比他差,甚至很可能比他更强,邹知客几乎可以断定,他看得出来他在观察他。
那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吗?邹知客不能确定。第一次见面,那个男人就发现了他手上的枪茧,能够做到这样的人,不是同类,就是敌人。或许,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他也许早就在暗中关注他了。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邹知客已经走到了家门口。邹知客平时就住在一片普通居民楼之中,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他家不大,一个人住已经足够了,邹知客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七点,时间不是很紧张,落地窗外华灯初上,像地上的星星,天边还是通透的。啪的一声,邹知客家厨房的灯率先亮起来。
邹知客熟练地系上围裙,冰箱里堆满了食材,他随意取出了几样。不一会儿,厨房里就油烟萦绕,香气四溢了。
烹饪是邹知客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他唯一喜欢做的事情。邹知客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并非对什么事都有一颗好奇心,他不是觉得这样不好,只是这样好像和别人的生活不太一样。但是父亲从小就教育他,做人不能有太多的好奇心,特别是做他们这一行的,感情用事是最致命的毒药。
“上司命令你做什么,你就去做,只管把事情办好,让他们挑不出来的你的错。我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当上什么领导,就按我说的做,不也挺体面。”父亲的话在他耳边回荡,就像父亲就在他身边一样。即便如此,邹知客还是偷偷地学会了做饭,他自认为这样无伤大雅,或许这是他唯一违背了父亲意思的一件事情。
邹知客擦了擦手,依次将拔丝地瓜,粉蒸肉,西湖醋鱼,蛋花汤摆上了桌。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好像在做给好多人吃。
这是邹知客的怪癖之一。无论有几个人吃饭,他都不会把吃饭这件事草草打发了,他对待自己的每一顿饭都很认真,认真到挑剔,他甚至从来没吃过泡面和隔夜的饭。每到出任务之前,他给自己的做的饭就尤为丰盛,好像这就是最后的晚餐一样,颇具仪式感。
一顿细嚼慢咽之后,邹知客以飞快的速度洗了碗,随后走进卧室。再出来时,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通体漆黑的紧身衣,长长的黑夹克包裹了上半身,脚踩一双厚底短靴,下半张脸用黑色的布围住了,只露出一双眼,在夜里发着敏锐的精光。他的身后背了一个巨大瘦长的包,有点像流浪艺人随身携带的装大提琴的包。邹知客在家里环视一遍,最后在确认煤气灶已经关好之后,轻车熟路地打开客厅的落地窗,踩着窗檐嗖的一下隐没在夜色里。
这次的任务是在幸福二区的花园里,或许不太好动手。根据情报,创世的碰头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八点半,正是小区居民出来遛弯,老爷爷打太极拳,老奶奶跳广场舞的时间,创世真的很会挑时间。
邹知客的黑衣与花园周围浓密的树丛融为一体,他蹲在一处较为隐蔽且人烟稀少的地方,从这里的缝隙刚好能够看到整个花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每一个人的行动,时刻留意着可能是创世成员的可疑人物。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警惕,但他不允许自己对工作有任何松懈。只要是做这一行,一定会知道创世组织有多么可怕,那是一群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魔鬼,即便是最低层的人员也有他的价值。邹知客的任务一成不变,猎杀创世组织最低层的交接人员,破坏他们的情报线。
入夜以后,没了太阳的暴晒,大地上变得清凉许多。草地里的虫蚊较多,但邹知客对此并不是很在意,除了它们有点吵。他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还差五分钟八点半,此时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已经散了大半,还剩下些三三两两的大声唠着家长里短。有几个年轻的家长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骑着小自行车,老头子们扇着大蒲扇。还真就没有一个人像创世的。
只是,邹知客发现一点很不寻常,太阳落山这么久,小区里却没有亮起一盏路灯,只有头顶的月光亮得出奇。这是……
邹知客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猛的睁开,以令人震惊的速度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把长长的银色猎枪,在月光里闪烁着冷漠的光芒。他将枪上膛,对着天上月亮开了两枪。
银色子弹在空气里穿梭,它们的目的地本应遥不可及,可却打中了什么东西。就像一块玻璃,巨大的夜幕应声破碎,周围的一切也化为乌有。邹知客看到两道黑影在花园的栏杆外,他迅速爬上栏杆,追了上去。
猎人遇到猎物,就像定了位的导弹,绝对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双方之间的角逐在速度和时间的较量中逐渐分出胜负,他们从草地翻越到楼顶,于夜色中成为漆黑的幽灵。终于,两个猎物退无可退,他们已经站在楼顶的边缘。
邹知客举起猎枪,两声枪响划破夜空,两名创世者应声陨落。只是,他的手还未扣动扳机。
他警惕地回过头,看着子弹发射的源头,另一座楼顶上,仿佛有人影晃动。邹知客很清楚,关于破坏情报线的任务,父亲只交给他一个人来做,那么,那边的另一个猎人又会是什么人?
搅局人。邹知客自己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放下了腰间的绳索,往对面猛地抛出,一下子荡了过去。那边的黑影几乎是同时开始逃走,邹知客冲他连开几枪,却都被他灵活地躲开。追逐过程中,邹知客感到几次三番,自己马上就能抓到他,却又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就好像前方的人是在故意戏弄他一样。意识到这一点的邹知客感到不快。他脚上发力,一下从楼顶荡到楼下的草丛,与楼上的猎人平行赛跑。
邹知客一路狂奔,待那猎人跑到居民楼的尽头,他再次掏出钩索,一下荡到那人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趁其不备,邹知客拔出腰间的匕首,扑向那人,抵住了他的喉咙。
然而,那人却并没有反抗,他的眼神好像是好整以暇的看好戏那样。邹知客突然觉得那双眼睛有些熟悉,他一下扯下那人的面罩。
果然就是下午的那个衬衫男,邹知客心下有些震惊,但也实属预料之中。
“年轻人,果然身手不错,不愧是我未来的好徒弟。”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