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其实不算老。
是啊,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怎么就能用“老”来形容呢?但我还是喜欢叫他“老安”,就像我妈总是喜欢喊他“老头儿”一样。
我想,这个习惯大概是改不了了。
听奶奶讲,当老安还是小安的时候,也是个十足的“淘气包”,他愿意去田里刨地瓜,乐意去地里抓野鸡,就是不愿意安安分分地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用老安自己的话说,他“一看见摇头晃脑的教书先生就想睡觉,看着课本上的蝌蚪小字儿,就更想睡了。”
所以,老安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打工赚钱了,骑着一辆比他还高的老式自行车,一蹬起来还会“嘎吱嘎吱”作响。
那个时候的钱,比现在的钱值钱多了,物价也不像现在一样高得吓人。老安上一个班赚两块钱,早上六点走,晚上八点回。就这样,还得常常上晚班、值夜班。
听老安自己说,有的时候,下班回家的路上,累得实在不行了,他就会找个大石头坐一会儿,抽根烟醒醒神儿。
有一次,他居然在大石头上睡着了,醒过来之后才发现,手里的烟在衣服上烫了好大一个洞。
听老安讲这些话的时候,我还很小,老安当故事讲,我就当故事听,老安讲的时候哈哈大笑,我也就陪着他呵呵笑。
我不知道老安坚持了多久,只知道他就这样攒够了四千多的彩礼,然后娶了我妈妈;只知道他就靠着这些微薄的工资,养育了我,还迎来了弟弟的出生。
只是,老式的“凤凰牌”自行车换成了“幸福牌”的摩托车。工资,也从以前的一天两块,变成了一个月一千多块。
我是老安的第一个孩子,我出生的时候,他还不怎么会当爸爸。
所以,当我饿了、哭了的时候,他只会手足无措地扯着嗓子喊我妈过来。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出去办事,没办法带我,于是就把我托付给了老安。
大概那次,老安决定好好履行一下“父亲”的职责,我妈刚出门不久,他就兴致勃勃地煮了好大一锅粥,然后给我盛在碗里,一个劲儿地叫我多吃。
也许是我不想驳老安的面子,也许是那个时候我的脑子真的不太好用,我看着老安殷切的脸,乖乖地把那碗粥吃得一口不剩。
老安高兴极了,转身又给我盛了一碗来,我又吃光了。
吃到第四碗的时候,老安终于想起来开口问我:还吃么?
我摸摸肚皮,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
看着我如西瓜般圆鼓鼓的肚子,老安着急了,抱着我去院子里兜圈儿,一边兜还一边说:吃多了走一会儿就好了。
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妈妈都会拿这件事儿当笑话说,老安听了也只是呵呵地笑,颇有些不好意思。
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考试,我拿了双百。
放学回家,把两张红艳艳的卷子拿给老安看。
老安笑得嘴都合不拢,两只眼睛眯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好像一朵喜滋滋的太阳花。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安就对我严格要求,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我是个念书的好苗子吧!因为这个,学生时代的我,真心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上初中的时候,两个班一百多个学生,说来也奇怪,每次考试,我总是排第三,不会再靠前,也不会再往后。
初三那年,我暗下决心,每晚都看书到深夜,只为了向老安证明他没有看走眼。
到末考的时候,我排名年级第二。第一名是个留级生,总分比我也高不了多少。
回到家之后,我把成绩单放到显眼的桌子上,美滋滋地等着老安来夸。
没想到,老安瞥了一眼之后,只说了一句话:怎么不是第一呢?
听了他的话,我哭了好久,觉得自己挺委屈,努力了那么久,居然只换来这样一句话?
于是,不再那么费心念书了。常常,看着那些难懂的化学方程式,我会赌气地把书扔到地上,当然只是我一个人的时候,老安在的时候,我不敢。
后来,初升高的时候,我差两分就可以上市重点,老安是个极爱面子的人,被我气得不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冲我大声咆哮:让你努力你就不听!这下可好了,差两分……
那个时候,老安已经不上班了,他一个人捣鼓做生意,贩过煤、开过大车,我不知道他赔了多少、赚了多少,我只记得:老安一个人坐在家里,默默抽了两天的烟。
之后,他带着我坐上了开往异地的列车,牵着我到那所省重点高中报到,我不知道为了能让我来这里上学,老安到底花了多少钱,我只记得那个黑色的验钞机,“哗哗哗,哗哗哗”地响了好久好久;我只记得负责收钱的老师那尖锐的声音,“分数不够钱来凑”。
我感觉,自己的心,在那片热烈的阳光下,“哗啦哗啦”碎了一地。
我在那个时候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因为,我不想再辜负老安。
但是,三年之后,当我踏进那所三流学校大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他。现实是如此残酷,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收获,就像我一样,即使想破脑袋都搞不清楚那些洋流大气风向标、坐标集合小数点。
老安不这么想,在我上大学的第一天,老安很满意地喃喃自语,不管怎么样,我姑娘算是上了大学了。
当然了,这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
毕业之后,我来到了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距离老安有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距离。
每周跟老安通一次电话,聊一些稀松平常的琐碎,有时候会忙到忘掉,老安也不恼,只是语气里颇有些落寞:姑娘大了,飞得远了,连老爸都忘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每到我们要通电话的时候,老安都会推掉一切活动,安心地等着我的电话,这是他在我高中时代就养成的习惯。
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有那么流行,每个周末,我都会排很长的队,在学校电话亭向老安报个平安,顺便汇报最近的学习和生活。
后来,手机流行起来,但老安还是习惯在固定的时间跟我通电话。
有一次,我突然想他了,就给他打过去,电话接通后,老安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焦灼和担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个时候打过来?
吓得我再也不敢不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过年的时候,老安在提前两个月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盼着我回家。
一年没见,在人声嘈杂的机场,却只知道看着我笑,然后从我手里接过所有的行李:累了吧?走,我们回家,你妈包了饺子正等着你呢!
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我才突然发现:老安黑了、瘦了,我伸出手,一把就能环住他。我只是怪他不好好吃饭,不然,怎么会这么瘦呢?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老安开始老了,而我已经长大了。
工作的第一年,我并没有什么积蓄,给他带了武夷山的酒和茶,没有告诉他花了多少钱,只是说公司送的,每个人都有。
老安很高兴,逢人就说:我姑娘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好酒和好茶。
自然是舍不得让任何人喝的,自己就更舍不得,连带包装好好地放着,时不时打开看一下,就像是个得了件什么宝贝的小孩子。
我想,如果老安知道,这些东西在机场的打包费就花了一百八,他会不会找个地方把它们供起来?
吃完饭,老安坐在沙发上剥核桃,一颗又一颗,不一会儿就剥了满满一碟子,他推过来让我吃:你写文章太费脑子,多吃点,好好补补。
嗯。我点点头,一边佯装看电视,一边吃他递过来的核桃仁,还一边拼命抑制着发烫的眼角。
过年那天,老安一大早就给我包了个五百块的大红包,我拼命摆手:不要不要,我都上班了。
老安笑笑,拿起红包,塞到我手里:就算你八十岁,也要给的。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老安也不懂这个,只是有一次,有个小朋友在我面前炫耀:过年的时候,爸爸都是要给小孩子发红包的,看!这是我爸爸给我的。
我回去之后就跟老安说了,我告诉他:人家别的小孩子过年的时候爸爸都会发红包的,我怎么没有?
老安听了之后,愣了一下,从此就记住了。
于是,每个大年初一,我都能收到老安的红包。
只是这一个,有些格外沉重。
我很想告诉老安,爸,我长大了,可以赚钱了,以后换你来依靠我吧!
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没能说出口。
时光呵,你慢些慢些吧!让他再多年轻一会儿,让我再慢一些长大,我不会再催着他变老了,就让时间停在这个时候吧!
你付出所有心血养我长大,现在,我愿意慢慢陪你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