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之:
别亦良久,甚以为怀,回首往事,不啻依稀如昨。闻汝所调袁州,我今黜官,亦无以助汝以,幸我先过袁州,其处境愈,风俗淳,汝不至过之苦。愿善视其,他日复见则不知何时也。
—— 广津兄
韩愈摩挲着信件上的“袁州”二字,想起元和三年时曾为广津兄送别时所写的“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轻声道:“罢了,这也是个好去处。”
元和十四年正月
“都听说没,皇上派使者去凤翔迎佛骨了!”
“真的假的,你都哪听来的?”
“还能有假?这可是内部消息,你我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外传…”
“嘿拉倒吧你,这事儿现在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啊,昨儿个就传遍了,还内部消息呢?”
“诶你这人……”
与街道热闹的场景不同,屋内的气氛格外紧张,让人仿佛置身于九万米海底,压迫的窒息感将人紧紧包裹。
“陛下这次怎的如此……”
“退之!”裴度急忙喝止道,“慎言!”
“中立兄,你如今也看见了,且不说这如此铺张浪费的做法,单就说如今这长安城上下吧,不论信或是不信的人都跟着凑个趣,有钱的捐香火钱,没钱的烫几个香疤,说是对佛的虔诚,这不简直胡闹呢吗!”
“你别激动,陛下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处…”
韩愈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道:“中立兄,你不用再劝我了,我一定会阻止陛下这次迎佛骨的。”韩愈转过身背对裴度,负手而立。看着韩愈那坚决的背影,裴度低低叹息一声:“退之,万事不可冲动而为。”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翌日
“韩爱卿,你可知罪。”李纯盯着殿下那笔直的身影,无波澜的声音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恕臣愚钝,臣不知。”韩愈脸上平静的表情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知道此刻问他话的人是当今圣上。
裴度在一旁急得直皱眉,频频向韩愈投去询问的目光,脸上惊疑不定,心里隐约猜到些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不知?好个不知!”李纯脸色有点青起来,额上的一条青筋涨了出来,“爱卿这《谏迎佛骨》写的如此真情实意,字字句句为朕着想,但妄言朕的生死,其心可诛,罪可致死。”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紧绷绷的。
裴度、崔群等人大惊失色,忙道:“陛下,虽韩副使此次进谏言语欠妥,但其亦为上,国,百姓计,且素来内怀至忠,宜加宽宥,以劝忠言。”
“韩愈言朕奉佛太过,尚可容忍,但其或曰汉后,奉佛之帝皆是夭亡之,何谓此荒唐之言乎?愈为人臣子,竟狂妄至此,岂能赦免?”
众臣望此情景,纷纷出列道:“请陛下三思!”
李纯看着下面那一大片为韩愈求情的人,说道:“那依众爱卿所言,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即日到任。若再有求情之人,便随他一起去吧!”
“退之啊!你这次真是太冲动了,你可知陛下为何要迎佛骨?”裴度看着面前这人,气得连连摇头,“寺院庄园的危害从南北朝就开始了,陛下怎能不明白?但陛下仍然亲自出面推崇佛法,这是为什么你可想过?”
韩愈闻言认真思索起来。佛门弟子可以不交税、不服徭役,所以愿意出家的百姓可谓成群结队,但当和尚、尼姑也是有要求的,不仅要出身清白,品德良好,甚至每个州郡都有名额限制,这就导致了当地的贵族,官员对名额的筛选有很大的权力,买卖“僧侣”身份也变得十分普遍。大量百姓把钱财递到贵族、官员手里,就有了一个合理避税的身份,这样一来,陛下的利益就会大大受损,之前为了平定藩镇,国库枯竭,陛下此时迎佛骨到京城,王公贵族纷纷捐钱,更有甚者竭尽全部家当,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数目,虽说这笔钱名义上是给高僧的,但……
看着韩愈眼中闪现的亮光,裴度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隐情,说:“就算你对陛下迎佛骨一事看法不同,你也不该说‘汉后奉佛之帝皆是夭亡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啊!哎,你还是早些向陛下认错,我等也好在旁替你求情一二!”
“谢中立兄,如今圣旨已下,潮州是非去不可的,到潮州后我会上奏一封,向陛下表明自己的过错。”
韩愈坐在马车里,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影,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日在朝堂上的一幕幕场景。悔吗?他这样问自己。当然不悔,就算再来一次,也只会是一样的选择,既为人臣子,就该尽己所能,为君谋策,为国效忠,为民谋利,不然要这官职又有何用呢?
“朕昨日收到韩愈到潮州后写的《潮州刺史谢上表》,想起他谏迎佛骨一事,他爱护朕,朕难道不知道?但其身为人臣,不应当说人主奉佛就位促寿短,朕当时也是恼怒其过于轻率,但念及其心可嘉,适逢大赦,不知皇甫宰相有何看法?”
皇甫镈内心憎恨韩愈为人心直口快,怕他重被起用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事端,于是回答道:“韩愈终究太狂放粗疏,暂且可考虑调到别郡。”
“爱卿所言有理,那就传朕旨意,量移韩愈为袁州刺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