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火车有对火车的享受,车窗外流逝的速度与时间的节奏高度地吻合,人在其中不会有被日子白白骗过去了的清醒感。驾车是另一种感觉,它的乐趣在于体验来往于两个目的地之间的自由。这两种流动方式我都很熟悉。
我的抽屉里积攒了一堆凌乱的蓝色、红色的火车票根,它们与汽车的里程表、手机通话清单,以及我的日记一样都是奔波的昨日留存下来的明证。与此同时,在另一头的女儿,由她奶奶悉心照料着,即将迎来两周岁的生日。而她眼中爸爸妈妈最熟悉的样子是出现在视频通话中的。
我自己的工作,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长时间以来都较少有本质的改善和长进,因此我有一种连自己年龄也停滞了的感觉。我的改变节点体现在地点上,从婺源到瑞昌,再到大冶乡镇,现在是大冶城关,往前追溯还可以提一提大学和大学毕业后逗留的几个城市。回首看去,它们大部分都没有太多的意义可供寻求,除了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它们串联起来,那即是自己历历在目的半生轨迹。
新近被调动到看守所是一件事先毫无预兆的事。起初,我对体系当中几个核心人物肆意使用权力决定别人的命运感到荒唐,虽然一周后“习惯”抢先让我在新单位适应了下来,但实际上我在这个地方的根已经被薅起来了,而且表明了任何安置都是临时性的。
可是这条轨迹终将在哪里固定下来呢?我有我的憧憬,巧合的是它与我现在监管的犯人眼中的渴望有某种相似性。每当我在监禁区的二楼走廊上透过一方方铁栅栏逐个巡视一楼的班房时,无论他们正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抬头仰望栅栏外的脚步。无论他们所犯何事,出于愚昧还是凶残,他们的目光中透露的是同样的对自由的渴望。我能感受其中的共振,尽管,我对自由有意义更明确的安排。
他们也给了我慰藉。晚上,突然某间班房里传来参差不齐的大合唱,唱的是刘欢的《重头再来》。任何演唱者在任何舞台上都不如他们在这里唱得真挚、应景。在我的听觉中,先是昂扬替换了悲怆,继而悲怆又压倒了昂扬,如此反复拧绞着心肠。当我不小心在栅栏外露出半个身影,领唱者倏然停下,在斗室的灯光下方,隔着距离远远地对我讪讪地笑了笑,那一刻我觉得他们就像教室里的学生在排练某个文艺晚会的节目。“圣人也有过去,罪人也有将来”。他们触犯了法律,我蹉跎了时光。我觉得对他们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宽容。
我萍踪浪影的生活本该在你和女儿那里结束,现在反成了另一个开端。我来大冶,你去广州,而女儿在瑞昌。没人理解我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上次我去广州看你时,为一些老问题重又发生剧烈的争执。后来我们撑一把大黑伞在异乡的雨夜中并排走了很久。路边黑漆漆的竹林、葳蕤的蕨苔茅蒿,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所见,就像我心里的酸楚;水田里的蛙鸣和庭院中的狗吠也仿佛在嘲笑我的悲哀。你我都承认存在着鸿沟。误会、偏见、怨怼不仅发生在我们身上,也发生在你与他们之间。这些不睦与生计的劳碌一起促成了现在三地之间的牵绊。返途中我们再没说一个字。
并非我如今有了什么新的领悟。是时间本身在发酵,是它掌管爱的法则。
你还记得,我们在婺源的清晨,你仍在酣睡,而隔壁的中学早早地用广播催我独自起床,去一里外的文公商城为你买早餐。在我的回忆里,这是那段日子最先浮现于眼前的景况。但我总是不知道孕期的你真正想吃什么。我的笨拙一向令你不满,分别的时间里最常萌生的念头却是如何在你面前表现幽默机智。
所以,不管我们会不会回到婺源,我们都要去一个“梦里老家”。你常常指责我的理想主义,可你知道文学的最高奖项所规定的就是“具有理想倾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