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生命本是一块厚土
专门栽种太阳和星辰
太阳：
今日凌晨两点，
仍然尴尬。
上午更是无所适从，
无数种可能性
在心里翻腾。
慈悲的您走进这片未知的领域，
让人不知该作何评价。
一问到工作，
倒是侃侃而谈，
充满了坦然与自信。
探究的眼神、那一抬手的自然，
瞬间又满血复活。
手里有钱，腰板可以挺直。
你想去哪里看看？
真舒服，
空行母真是贴心。
犹豫又坚定，
受不了了，
怎么还不回来，
眼神里满是遗憾。
自己理一下，
天壤之别的情绪，
不过是一场幻戏。
你说，人生是幻戏，
只有做过的事会留下，
这就是永恒。
以后还会有循环反复，
这时要坚信，
要不忘初心，
要祈请。
亥母就在这里，
她听得到，
正望着我笑呢。
我会做个好孩子！
这是我的天命。
写这首诗的时候好开心，整个心里都是陶醉和酣然。好像在桃花林里跟您相遇了。
可惜，搁下笔，又过了一会儿，疼痛把我一脚踹回了现实。
它为什么总是不让我跟您多待一会儿呢？我多想在桃林里跟您玩游戏啊：“您拍一，我拍一……”接下来该怎么说来着？瞧，我的脑子也锈住了。
谢谢您信里对我的鼓励。
虽然知道您是在给我力量，是想让我开心一点，但我还是觉得踏实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您的语言拯救了我，还是您内心的诗意拯救了我，抑或是，我从自己的世界里短暂地跳脱出来，进入了您的世界？
我多想永远在那个世界里待着啊。
为了晚上能早点睡觉，我调整了一下作息，把禅修的时间调到了下午。这样，晚上的时间便会宽裕一些。
从这个细节上，您也许能看出我心里掩饰不住地害怕。确实是的，我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好应对这可怕的、突如其来的新情况，就好像出现吐血的情况后，我就得准备止血针、止血药，以及每天煲点红枣水来喝一样。我想到了晚上要早一点睡，白天的三餐里每餐要多加一勺营养粉，睡前还要增加一顿蛋白粉（如果喝得下的话）。
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别害怕，一切都是幻化的，赶在死神追到你之前尽可能多做些事情，别的一切都不要去管它……不断地为自己打气。但我之所以要不断为自己打气，正是因为气一直都不足，甚至可以说我根本没有多少底气。眼前老是晃荡着自己被抽干了脂肪及水分时的画面——观修时倒不见这么清晰。
我再次成为死神的玩物了，但这次我并不害怕死，而是害怕死得很难看。好几次我都在睡梦中被痰堵得差点窒息，又醒不过来，只是不断地在梦里感到空气不足，缺氧，或是被东西卡住了喉咙，总在最危急的时刻才忽然睁开眼睛，一咕噜翻身坐起把堵住的痰咳出来，才喘得过气来。我常常想，哪天会不会就这样窒息在梦中？
要真是这样，那倒也解脱了。
我甚至想象过，早晨起来，住隔壁房的夏雨看见我没起，以为我昨晚没睡好，正在补觉，不敢吵醒我，等到八点多了，终于忍不住喊我起床吃早餐时，才发现我在夜里走了。她会怎样？她一定会吓得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您，然后您让她通知我的家人……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会怎样？妈妈可能会在电话那头当场晕过去……
我什么都想象过了，把各种可能性都加进了想象里，然后我发现，在这想象的过程中，我以为自己已经解脱了，心中竟有种事不关己的轻松。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我的太阳，除了您，这些可能很阴暗的心理，我谁也不能告诉，它们就沤在我心里发酵着。于是，看到《战争与和平》的结尾，看到一个个经历了心灵以及肉体重创的人物，最终过上各自追求的幸福生活时，我的阴暗心理便发作了，我觉得极不平衡，感到非常妒忌，感到和他们失去了共鸣，同时又在潜意识里向往那种劫后重生的滋味。
但事实上，我也明白，谁也躲不过殒灭的结果，哪怕重生再重生，结果也是一样的，多了的，只是折腾而已。
您发现没，今天我的心情是灰黑色的。我觉得自己又掉进了倾盆大雨的泥泞中，周围乌天暗地，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足下是把我吸得死死的淤泥，我举步维艰。
那种欲摧毁我意志的力量又开始凝聚和运动起来了。我自以为已经超越了死神，但原来，这只是我的幼稚想法而已。
太阳，给我一点力量！
没想到今天写下的竟是这些，犹豫着该不该给您发过去……
您不争气的丫头
（2018年5月3日，星期四，阵雨）
丫头
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不用担心。
天空既然会撒下星光，为啥不能偶尔下一场小雨？
对我来说，你的心情就像春雨，甜蜜而忧伤。
当然，我也读到了苦涩，你被疾病夺走了一切，包括你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但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它给了你无尽的疼痛和煎熬，却也给了你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呢。
最初闭关的时候，我也曾觉得孤苦，我现在还记得，有一天实在太寂寞了，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说什么都不要紧，我只想感觉到一种情感的联系，让自己不再孤苦。可是，当我打开手机，翻看通讯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时，孤苦的感觉就像候在身旁的魔鬼，一口就吞掉了失落的我——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我的头上还没有这么多白发，但我的心里写满了苦涩和沧桑。
是什么拯救了我，你知道吗？是修行、读书和写作。修行和读书让我明白，写作让我的明白有了价值。如果没有它们，我就是一个孤僻和郁郁寡欢的人，就像苹果树上长出的一颗梨子。不合常理，不依逻辑，却发生了。苹果们都想将我搓圆，让我变成苹果，但我只想做好一个梨子，然后把种子撒进土地里，长出参天的梨树，结出无数的果子，并且让果实们饱满一些，甘甜一些，多一点水分，让每一个吃到它们的人，都能甜到心里。于是，我终于成了一棵这样的大树，从此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你知道大树的幸福是什么吗？是把根须伸进很深很深的地底，从那里不断地吸收养分，然后把最香甜的收获都变成果子，送给那些采摘它们的人。
有时，大树也会望着坐在树荫下乘凉的人们，他们或是孩子，或是老人，或是情侣，或是一整个家庭，然后像一个儿孙满堂的老人那样微笑。于是它总是尽量让叶子浓密一些，多挡住几缕烤人的阳光，多遮住一些打湿衣物头发的雨滴，让树下的人们能更加安心，更加惬意一些。它从没想过烈日在烤着自己的身子，自己努力长出的果实全被别人吃了，有时，人们还会砍走它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把它连根拔起，只因为自己想要多一件家具，但它仍是毫不在意。它在生命之火燃烧到最后一刻时，仍然在微笑着，它的微笑之中，没有一点点苦涩。
丫头，你明白大树的心吗？
大树的心是一首歌。这首歌，从千年前飘荡至今，被写在很多伟大的诗篇和小说里。大树还记得，曾有一些人在它身旁吟诗，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纯白的，圣洁的，带着远古的花香，把空气中所有的污浊都变成了洁净。空气中荡漾着不可思议的波动。大树的心，也在这奇异的波动中颤动着。如果它有泪腺，此刻一定会落泪的。但它的泪水在树心里。
无尽的幸福啊，赶走了一切的苦涩。从此，大树的世界只剩下诗意，哪怕牺牲自己，无止境地成全，它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它在幸福的风中颤抖着，将幸福的花粉散播到更远处，于是，附近的草坪开出了很多幸福的花朵，就连采食花粉的小蜜蜂们，也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了。你听，那快乐的“嗡嗡”声，就是它们在表白着心事。
丫头，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没法拒绝的，尤其是病苦、衰老和死亡。所以，世界是残酷的，每一个生灵的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残酷的事。我们改变不了这种残酷，但我们可以在残酷中幸福。
你还记得吗，你一直不敢看野生动物的纪录片，因为你不忍心面对大自然优胜劣汰的规律，你不忍心看那些可爱的小动物被撕碎，瞬间变成一堆没有生命的血肉。但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虽然大自然是如此残酷，那些弱小的动物们，却还是快乐努力地活着啊！
你还记得那只躲在大树上吃松果的小松鼠吗？它用小小的手拿着大大的松果，小嘴飞快地啃着。同时，它又警觉地注视着周围，尖尖的小耳朵时不时转一下。吃完之后，它舔了舔小手，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跟另一只小松鼠一起，在树枝上来回跳跃着。你说，你不知道小松鼠当时在想些什么，但你觉得它是快乐的。它快乐地在树枝上奔跑着，快乐地晒着太阳，快乐地吃着松果，你在它的身上，看不到一种身为猎物的痛苦。
我还记得，说这些话的时候，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耀着，虽然疼痛突然袭击了你，你流了好多眼泪，但是当疼痛没那么剧烈时，你又笑了。我真喜欢看你灿烂地笑。
我也喜欢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你的心一样柔软。我明白当你失去它时，你的心里会有怎样的感觉。光是想象一下你内心的疼痛，我就龇牙咧嘴了。命运老人把一般人在七八十年里受的苦，都一股脑地倾注在你三十年的生命里了。尤其是这三四年，你受尽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但是姑娘啊，也正是这苦，才让你有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另一种人生精彩。当你失去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得到。
丫头，剩下的生命越少，越要把它当成节日，每一天都开心地过。每当灰暗的情绪袭击你的时候，你就想想我的话。看看窗外的蓝天，看看天上的白云，不要看你的疼，不要看你的瘦，不要看你得不到的一切，也不要看你不愿见到的一切。它们是笼罩在你头上的乌云，虽然不太好看，但很快就会被大风吹散。你看，风儿不是在卖力地吹吗？用不了多久，你的世界就会像你头顶的天空一样，阳光灿烂。
你不用羡慕鸟儿的，因为你有普鲁斯特的翅膀，他在小说的世界里飞翔，你也有信件和大愿构成的天空。那你就飞吧，乘着风儿一直向上，穿越乌云，穿越薄雾，穿越大气层，进入浩瀚深邃的宇宙，把生命的厚土化为行星，吸收阳光，散发光明。当你淡淡的柔光充满人间时，你就有了另一个名字：月光女神——精神的图腾。
你笑啥？难道你没有看出我玩笑背后的认真？
生命本来就是一块厚土，它专门栽种月亮和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