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大帝】Sanssouci

——Quand je suis là, je suis sans souci.

夏天的太阳有时会让人舒适不起来,尤其是阳光被流动着的水面反射之后,变得格外刺眼。

“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天气。”

穿着军官制服的青年捡起地上的石块,扔进了水里,水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的四溅起来,粼粼水光被打散,却让水花也染上了太阳的光晕。他很规矩的系着衣服,绶带平整得铺开挂在身上,因为方才的动作,佩刀和腰带上的金属挂件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似乎是被水花波及,他身旁的青年皱了皱眉头,后退了几步。他同样穿着蓝色军装,衣襟却很随意的敞开着,没有佩刀,只是在手中不断转着长笛。

青年的左胸前戴着相当吸引人的饰品,那是象征霍亨索伦王室的黑鹰勋章。

“这里太热了,汉斯,那边的树林里还阴凉些。”青年对着刚站起身的年轻军官说道。

被称作汉斯·冯·卡特的青年军官顺着朋友的视线看过去,河道的尽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深绿色的茂密树冠和他所站的地方的被阳光晒得惨白的陆地看似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在树枝之间隐隐能透出建筑物的尖顶,不远处是普鲁士的王宫。

“离宫殿近了要是被陛下发现了,您可是要被抓回去的,我们已经在外面晃了快一个上午了,弗里茨。”

王储腓特烈把手背在身后,“我敬爱的老顽固现在正忙着视察新招募的军队,一时半会儿可没工夫顾及我在不在宫里。走吧,我快热疯了。”

年轻人的脚程总是很快,没多久二人就顺着河道走到了林子里,找了最大的树冠下面的草坪,他们特意找了一个抬头没法看见宫殿的角落,才放心地坐下。

“明妮小姐最近怎么样?”卡特抚摸着地上的草,夏天长高的草在宫廷的优秀园丁的护理下摸起来格外舒适。

“姐姐经常在抱怨,”腓特烈靠在树干上,望着透过叶间投在地上的的斑驳圆点。“抱怨父亲总把琴房的门锁上,说她好不容易才学会最喜欢的帕赫贝尔的谱子,却没机会展示。”

卡特微笑起来,“你不也总这么说嘛。”

“可不是嘛!”腓特烈直起身子,双手撑地,撅着嘴不满地说道。“在王宫里的日子甚至不如在军队里,那些军官——我都忘了你就是个好军官——可比父亲好商量。前天他才把我新写到一半的谱子给撕了......”说到一半,腓特烈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垂下头用手轻抚着笛子。

年轻军官温柔地笑起来,把手搭上腓特烈的肩膀,轻拍了两下,略显俏皮地说:“这不就说明,你的新作还没给人看过吗?”

语毕,他忽然站起身,向腓特烈恭敬地行了个礼,俯下身朝他伸出手。“那么我能否有幸,成为殿下新作的首位观众呢?”

腓特烈先是有些愣神,随后大笑起来,也站起来,拉住卡特的手引他到树下坐下,随后向他鞠躬。

“承蒙厚爱,愿您听得开心。”

笛声先是跳跃着的,音符构成了活泼而短促的序列,层叠着上上下下地循环着,如同在舞厅中央旋转着的舞者,垫着脚尖转起圈来,不时高高跃起,又轻盈落下,透着灵动的气息。

跳跃的音乐逐渐平缓下来,声音显得婉转绵延,不低沉也不高挑,如同易北河的涓涓细流。透过笛声,似乎能看到夏天反射灿灿阳光的潺潺水波,秋天荡着通红落叶的清澈流水。或是那河畔的细柳,在春风的吹拂下,交错着轻柔地舞动。

随后音乐变得静谧幽长,多变的低音使得明亮的笛声蒙上了一丝朦胧。一如那城镇寂静的夜晚,一如那狂欢散尽后的冷清,却又不沉闷,只是宁静。

随着一个绵长又循环上升的音阶,乐声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像那清晨的阳光,洒在房舍之间,洒在上帝福泽保佑下的土地上。

放下长笛,腓特烈睁开眼睛,眼前没有青葱的草地,也没有夏日的暖阳,而是夜晚的宫殿。身边站着的不是穿着军装的年轻友人,而是头发花白,眼角皱纹密布的仆从,在等待他吹奏完毕后准备上床就寝。

年迈的国王从窗前走到办公桌前,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和仆人讲话。“这首曲子的名字是——”

仆从道:“确实和名字很相称,不愧是陛下,让我感动万分。”

国王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角,坐在办公椅上,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擅长察言观色的老仆人深知这位老国王的脾气,他总有很多事情想回忆,他回忆时向来不喜欢有人站在身边。

腓特烈靠在椅背上,从窗外看过去,窗外的夜空漆黑,月亮被云层遮挡,少有几颗明星闪烁不定,却没法将微弱的光芒投在地上。

那夜他穿行在林间的小路上,无光的夜晚正好隐藏了他的行踪。

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他用尽全力奔跑着,相信第二天清晨时分他就能远离过去的一切忧愁,得到他所渴望的一切。想着这些,他越发加快自己的脚步。

等到了英格兰,即使他一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在吹笛子和写新曲子,不遵守那么多军队般严格的规章,随性的坐在沙发上,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他也终于能有时间研究那些让他醉心的深奥哲学,或者成为那些有着别具一格创造力和想象的诗人们的一员。

可最终他被困在了昆斯特林,再也没能向前。

狱房里他给自己的姐姐和挚友——那些和他心意相通的人们——写了封信。

他说,我从未如此无助,难道这就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的宿命吗?不,我不愿相信命运,等属于我们的时代到来,这一切都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也许我会修一座城堡,你知道的,我们儿时的梦想。我昨晚躺在牢房里,我能在梦里看到它,我能看到那里盛开的鲜花,还有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夏天的阳光。我看到大门敞开,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光芒四射,我的知己,我们会齐聚一堂,一起在这梦中的圣殿,到那时,我们所渴望的全部都会到来的。亲爱的姐姐,还有汉斯,我们要做的不过只是等待。

透过铁栅栏他看到了刑场,双手被捆绑着,被士兵押送着走上刑场的,是那个绝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他最亲密的挚友。

他被紧紧按在高高的窗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即将行刑的现场。他大声祈求着原谅,却只是在得到了“千千万万次”的回答后,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他浑身颤抖,却没能叫出声,恐惧让他甚至连泪水都没留下来。他攥紧双手,手中刚写完的信被汗水浸透,又因为过紧的压力而破损。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是任由自己像个破麻袋一样倒在地上,绝望地紧闭上眼睛,久久躺在那里,仿佛闭上眼睛就能让他相信那只是个噩梦。

“不!”

老国王重重的地锤着椅子的把手,他让自己从回忆中猛的抬起头,想扫清脑内的画面,却没法洗净那些触目的鲜红。

他的目光又停留在了手边的长笛,因为经历了过长的时间,让笛子上精致雕刻的花纹被磨平,原本光滑的表面也布满了划痕。但时光的流逝却没让笛子音色有太大的损伤,倒是仿佛因为时间而让声音显得更加深沉。

方才吹的那首曲子,他只在年轻的王储生活时用纸笔试图记录下来过,因为只写了一半就被父亲毁坏了,所以遍没了成稿。直到暮年,他也没再能把它记录下来,即便所有的音符都牢牢的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喜欢在无忧宫招待客人,晚宴时他有时会心血来潮在客人们面前即兴用长笛为舞会伴奏。总有称职的书记官帮他把这些曲子记录下来,让他这个国王也成了稍有名气的作曲家。偶尔他会在安静的去除了公事杂务的午后或是夜晚,写上几首曲子。他却不愿让曲子染上自己的任何负面情绪,一如他过去曾少有的快乐时光。

老人的手停在了笛子尾部的一条略深的划痕上,他记得这条划痕留下的原因,那是他跟他姐姐少有的争吵中最激烈的一次。

姐姐威廉明妮满眼是泪水,却满脸通红地激动地跟他争吵着。她大声地问,你的梦想去哪里了,你仿佛成了我不曾认识的人。

新任的国王没有反驳,只是重复着,她不该对一个国王说这样的话,这是出格的。随后站在桌边,看着这个哭泣的女子冲出了房间。

“我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仆。”他说。

所以他不能再带着那些少年时的梦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必须为了国家,无情的去消灭所有敌人。如果他自己的梦想就是国家的敌人的话,他也可以消灭自己。

老国王拄着拐杖,缓缓向卧室走去,这里是无忧宫,他让这里成了他梦中的样子,接着他把自己关在这里,除了战争,他很少离开这里。

除了战争。

他忽然想起了库勒斯道夫的黄昏。荒芜土地上泛起的袅袅烟尘,让西边的天空中血红色的残阳都变得模糊不清。衰败的阳光投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一切都在黄昏的红色光晕中,地上满是死去的马匹,和敌我双方的士兵尸体,战场上已不再有喧嚣,但萧瑟的场景无不向经过的人述说着这里刚刚结束的残酷厮杀。地上的血液早就干涸成了黑色,即便在阳光的照射下又显出鲜红的色彩,却难掩死亡的气息。

地上躺着的不乏许多他熟悉的面孔,他回想起了新兵入营的时候,他去视察这些国家新鲜的血液,他走过排列整齐的士兵方阵,看见那些青年脸上洋溢的充满活力的笑容。而如今这些鲜活的笑容却被尘土和血迹所覆盖,还有因为受伤而痛苦的狰狞。

腓特烈紧紧的握住了胸口装有毒药的挂坠,战争的几年间,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想法从未消失过。

那天的早些时候,他像往常一样亲临前线,未料胸口却中弹了。他从马背上摔倒下来,子弹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失去意识,于混沌间,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感。如果他就这样死于战场,是不是也是一种解脱。他最终给祖国带来了毁灭,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是个扶不起的皇帝。他有些自嘲地想着。

那本来能要了他性命的子弹却卡在了鼻烟盒上,他收集鼻烟盒的爱好救了他一命,让他毫发无损。上帝保佑了他的平安。可他随后想到,之后的时间里上帝还会给予普鲁士运气吗?他眺望着尸横遍野的土地,抿起了嘴唇,长久无言。

他先前在洛伊藤的胜利被人誉为神话,战役结束的夜晚,围绕着篝火士兵们为他唱起颂歌。可是年年来,他其实胜败不定,只是面对三个国家的联军,他让普鲁士没有倒下。可命运会一直站在他这儿,站在普鲁士这边吗?无论胜败,都会有士兵倒在地上,他们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乡了,死在敌人的枪口下,或是死在行军路途的疲惫和疾病。想到这儿,他的全身遍被痛苦席卷,双手略为颤抖起来,拐杖的末端已经深深陷入了泥土。

他后来在给柏林的一个官员的信中写:“我的不幸在于我还活着,可我的士兵们却有那么多死在了战场上。”这场战争的结果没有胜利者,腓特烈很清楚这点。可是既然他幸免于难,他就得走下去,即便孤立无援,面对着数倍的战力差距,和莫大的痛苦,他也必须带着国家走下去。他转身离开了那片刚结束了战斗的土地,朝着正在休整的疲惫的军队走去。

“父亲,我最终也变得和你一样了,我让我的士兵在战场上流血牺牲,让人们无家可归。”他说。

最终上帝拯救了普鲁士,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可以在无忧宫安享自己的晚年。

他终究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第二天清晨,老国王就像往常一样在无忧宫的花园中散步,他望着无忧宫,这座和他少年时的梦想几乎无差的宫殿。

只是现在仅剩下他一人,欣赏这梦中的圣殿。

他缓缓从水池走到树林中,阳光透过缝隙投射下来的影子斑斑驳驳,如同他记忆中的盛夏。

他把长笛拿到嘴边,按着记忆中的旋律再次吹响了那首熟悉的曲子,笛声飘过树林,飘过宫殿,飘向城镇,飘向过去,和未来。

“弗里茨,这真好听啊。”

“可惜这还是半成品,我没来得及修改。”

“那请允许我期待你的成品吧。”

“好啊。曲名叫...Sanssouci,我喜欢这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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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完了,耶!

真实爽文了(笑)

大概就是之前忽然找到了音乐剧《腓特烈:神话与悲剧》之后啃音乐剧生肉啃的我吱哇乱叫之后写出来的。

他真好。

真好。

Sanssouci 无忧。

狱中写信,“父亲,我跟你一样了”和跟姐姐的争吵都是音乐剧里的。

大量私人情感和设定,ooc我的,史实错误也是我的。

姐姐喜欢的音乐家是随便抓了个还比较有名的巴洛克音乐家。对笛声的描写是听着老弗里茨的长笛奏鸣曲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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