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不会说话的夏天
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留短头发。
我小的时候就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假小子”的形象上，我喜欢运动衣，喜欢球鞋，喜欢放了学之后和伙伴沿着田埂走路回家，有时互相追赶，有时嬉闹玩耍。在那个“小县城都没有完全观过，更别提世界观”的年纪里，虽然性格还是害羞内向的模样，但是穿着运动衣服，刘海只留了额头前短短一截，呼啦啦啦随风跑起来，我感觉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拥有全世界。
有一天家里有个阿姨问我：“你这个假小子，什么时候打算留长发啊？”我看着她，心里面感到很不屑，感觉她提出这个问题有侵犯并企图销毁我的个人特征之嫌。我说：“不，我打算一辈子都不留长发。”阿姨没想到我回答得这么坚定，有些惊讶，随后笑笑，说道：“不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留起长发来的。”
我必须坦白，在我此前的岁月里，我的确撒过很多谎话，大大小小已经数不清了。然而我依然能够清楚、明晰地记得小小的自己在当时说出“一辈子都不留长发”的誓言时，完全是真心诚意的。
初高中的时候，也一直是短发造型。短发利落，不麻烦，有时候起晚了，就干脆不梳头发，伸手挠两下就当捯饬好了。我家的英明家长对我的造型也丝毫不在意，甚至他们还帮腔说“在读书的小孩还是短发好。长头发每天都要打理，影响学习。”其实要说起来，短发其实比长发还要麻烦。短发每个月都要到理发店报到一次，修建刘海。自初中戴上了摘不掉的眼镜之后，每次剪发都像是对于近期运气的一次考量。
同学说我有一双囧囧的眉毛，露出额头来说话的时候，无法自控的眉毛动作就会格外吸引与话者的目光。这句原本是聊天时当玩笑提起的评论让我觉得窘迫，而窘迫和羞耻是推开青春期厚重的大门的强大推力。童年那些呼啦啦啦随心奔跑的日子在那一刻被虽然晚到但终于还是抵达的青春期所更迭，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永远都做一个假小子，于是我调整了自己的定位，或许“酷女孩”也不错。在那之后，我开始在理发的时候提出自己的“理发第一定律”：刘海不能剪短到高于眉毛的位置。
在那个时候刘海的重要程度简直相当于我与宇宙奥义相联结的重要枢纽，我常通过刘海来思考人生。一个半月没有理发的日子里，我会感慨，叫做“悲伤比刘海长／比天空深”。在某次理发的时候没有在意，闭眼打着迷迷糊糊的瞌睡，醒了之后发现理发师完全将我的整个刘海门面掀光了，眼前的镜子里清楚地照见整个明亮而羞耻的额头时，在网络用语还没有完全普及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整个世界都不好了”。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学校时，在做早操的时候，发现班主任站在队伍的一旁，看着我的新头发，想要却又憋住笑，我的自信心又遭受到了大概一万点的伤害。于是在早操解散之后，下一节课开始之前，我偷偷从裤带里掏出手机，发了一条为自己洗白，为发型糟糕的自己加油鼓劲的空间状态——“要有从头开始的勇气”。我为自己机智的双关用语感到沾沾自喜。
我还是保持短头发的样子来到大学的校园，夏天洗完头发用毛巾擦擦就让头发自己晾干，冬天的时候用吹风机吹上十分钟就能吹干。但是，究竟是什么时候突然起了想要留长发的念头的呢？我不清楚。“留长发”这样的念头就像一粒种子，然而这个种子并不是在心里埋藏很久，某天终于萌芽，反而更像是被一阵不知其所起的风刮来的，在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日子里，突然就破土而出了。
留长发是一个过程，过程中间也曾经受到惯性使然，去到理发店稍稍剪短过几次。然而在不知不觉的一两年时间里，我还是从只在耳边留有到鬓角位置的头发发型变成了一头齐肩头发。在宿舍里，照镜子的时候，我也常讶然地看着自己新的模样，告诉自己说：“嘿，今天的头发长度是你的历史最长记录喔。”就是这样，长发给了新的欣喜，每天都能够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又突破了一点点。
我是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学会扎马尾辫的，第一次感受到皮筋束紧头发，头发发紧，整个人都被马尾提得有精神气的感觉。长发的我不再是以前自己给自己所设定的想象中“酷女孩”的形象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和世界上千千万万其他扎着马尾的女孩子一样。我想在当时，我是很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的，甚至在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过于激烈的心潮起伏。虽然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刻应该被记录在册，因为啊，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再是宇宙中某一颗特别的星球上被保护在玻璃罩里的唯一的玫瑰了，我选择盛开在地球上同时绽放着千千万万朵玫瑰的花园里了。
我不再特殊，可是我不介意，我想花园里的其他玫瑰也并不介意自己的花朵式样的重复，而依然认真绽放着自己最美的模样。
我打破了年少时候曾说过“一辈子都不留长发”的誓言，在潜意识里，我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冲破更多曾经给自己设下的限制，去尝试更多的闪着光的可能性。不再是短发模样的我，走到了欧洲，走到了美国还有世界上其他一些角落里，竭力渴望想要多看看世界。
然而，虽然留了长发，但是一直以来对于个人形象并不那么注重的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依然还是懒懒，疏于打理的模样，披着头发就出门了。有时候，对着镜子，想要扎一个认认真真的马尾，费劲梳理到手臂都感觉酸了，脑后的马尾却还是枝桠横生的Free Style。
在工作日的时候，每天起床，整装，出门，经过沿街店铺的玻璃橱窗的时候，会忍不住地要打量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看着橱窗中自己的模样，我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再剪回短头发的。
毕竟，短头发，自在如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