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去看四个春天，仅仅是一种审美选择，毕竟它更像一涧清溪水，有人喜欢新鲜果汁的酸甜，有人喜欢明前龙井的珍贵，有人喜欢马爹利的劲道。不过，这溪水沿途流淌，带来了青草的气息，日出日落的气息，欢笑的气息，树木生长的气息……

（一）

大概导演也没想到，《四个春天》里处处有《诗三百》的味道。

第一个春天。爸爸妈妈去爬山。正值大地回春，山坡上蕨菜遍野。这是自然一年一次的馈赠，错过了岂不可惜。爸爸和妈妈不走了，拔开茅草采蕨菜。爸爸唱起了欢快的山歌，鞋底掉了不要紧，搓了搓草绳扎了，觉得蛮好。

春风轻拂，爸爸妈妈采蕨菜，采了又采，蕨菜装满了衣襟装满了背包。地上的蕨菜那么多，怎么采也采不完。爸爸妈妈一边采蕨菜一边唱山歌“打菜莫打那边坡”，歌声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在山间缭绕。

爸爸妈妈上山采蕨菜的欢快，在两千多年前的《诗三百》里有记录，差别只在于那时是采车前草——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一边爬山一边采蕨菜，山也爬了，下酒菜也有了。这样比单纯的爬山有趣得多，谁不想“唱起歌跳起舞”呢！

“采呀采呀采蕨菜，采呀采呀采下来。采呀采呀采蕨菜，一把一把收起来。采呀采呀采蕨菜，一根一根摘下来。采呀采呀采蕨菜，一把一把捋出来。采呀采呀采蕨菜，牵起衣襟盛起来。采呀采呀采蕨菜，掖起衣襟兜起来……”

后来爸妈也经常爬山，采植物老藤来做药，采金银花，采蒲公英……采药是带着目的去的，采金银花和蒲公英纯乎是为了美，都不如采蕨菜好，实在又不失诗意……有一次妈妈爬山看到野藤说刺梨发芽了。我不禁畅想等刺梨开花结果，等到成熟的时节，他们会上山采一筐刺梨来熬制一锅浓浓的刺梨膏。采刺梨类采蕨菜，不过刺梨多刺，采起来要小心翼翼，不如采蕨菜轻松明快和乐。

只有这一幕是《诗三百》的淳朴诗意吗？才不止呢。

爸爸妈妈屋后有棵高大壮硕的花椒树，果实繁盛。有多繁盛呢？妈妈说摘花椒要摘一整天，可以送给姨妈舅舅……在电影里，花椒树发芽了，花椒树结籽了，花椒树上结冰了……花椒树啊枝叶繁茂，和美的一家；花椒树啊果实丰硕，幸福的一家；花椒树啊结了冰，家里少一人……

爸爸的吹拉弹唱、妈妈的歌声虽好，却也比不过妈妈的笑声。妈妈的笑声是比《青春圆舞曲》更动人的音乐。……那个女子笑盈盈，18岁嫁了写信给她的人；那个妇人笑哈哈，三个孩子回家庆金婚；那个妇人笑眯眯，丧女心忧伤；那个妇人笑呵呵……

（二）

中国的风俗画传统很久了。

《清明上河图》就是人人皆知的风俗画代表。画家将北宋自然风光和生活景象浓缩到不过五米多长的画卷里，随着画卷展开，一处一处细节生动呈现，活灵活现。

风俗画也可以用文字来表现，有人就说汪曾祺的小说是风俗画的写法。汪曾祺自己说“我是很爱看风俗画的。……风俗，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风俗里保留着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

《四个春天》则用镜头的方式，缓缓向我们展开了一卷风俗画——

爸爸熏制香肠、过年上坟祭祖、亲戚拜年的场景、妈妈目送孩子返京，爸爸吹拉弹唱各种乐器，妈妈缝制一堆小孩鞋，姐姐葬礼的场景，出殡抬棺下葬的场景，爸爸手制蜂箱……一幕幕，平淡无波但有味。

姐姐葬礼上，三个老人侧坐一旁，击鼓而歌。老人眯着眼，夹着烟，看似漫不经心，但唱调有一种哀婉的节奏和韵律。在丧鼓声里，两次闪过妈妈独自站立的影像，表情似冷静又似木然，但更有可能是在强自支撑。最后，她终于撑不住在条椅上盹着了。镜头从下到上一扫而过，先是交握的手，然后是仰靠在椅背上的头，睡熟了，嘴巴微张。妈妈一直是欢快松弛的，这会连睡着了手都交握着。这是我在荧幕上见过，表现得最朴实真实正常的中国丧礼，隐去了哭天抢地，直到盖棺前姐姐孩子的“妈！妈！妈！”才把蓄积多时的悲恸释放出来。

姐姐的去世也是这幅画卷里隐秘的线索。

片头，鸡犬相鸣里，丧鼓歌声响起，一家人走过堰塘，再隐去，故事正式开始。后来才发现，这一幕大概是姐姐一周年或者姐姐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一家人去给姐姐上坟的路上（这时大概比一般清明节有更为隆重的程序）。

如果你没留意，你不知道在第一个春天，姐姐的病就已经埋在这个家庭里。姐姐来电话，爸爸问腰杆还好吗，后来妈妈和爸爸多次去山上砍药藤……

如果这是一幅画，姐姐在的时期，爸爸时常在吹笛子拉提琴拉锯琴，姐姐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爸爸不再拉琴。直到第四个春天。爸爸重新拿出笛子，制作蜂箱。爸爸妈妈去给姐姐上坟，妈妈说要种一棵桃树。大概慢慢的，某个春天，姐姐的坟前桃花开落，结满桃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