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是整个过年节奏里最自由的一天,只有这一天是真真正正属于一个家庭集体活动的日子,当一个家庭,家庭成员一年到头演绎各奔东西,年根里才大团圆的俗套剧情时,初一就显得更为重要。
商议半响,缺乏代步工具的母子三人最终决定爬后山的北坡,因为近且累。北坡上修建的直行大台阶听说有九千多阶,逢年过节游人熙熙攘攘,组团登顶看景。犹豫了半天,我们还是决定走弟弟探险时发现的小路,小路未修崎岖但人少风景多,不必与过年的大军挤成一团,给那可怜的台阶徒增负担。
弟弟领着我跟母亲进了桥洞,头顶是呼啸而过的火车,绿莹莹的在一片枯木里竟成了风景。新年第一天上班的太阳也是铆足劲的晒,才爬几步就出了些薄汗。
转了个弯是一小片菜园,指甲盖大的菠菜一脸土色,天寒地冻的个子完全没长起来,瑟瑟缩缩的不敢伸展。路的两旁向后延伸是几个许久未住人的窑洞,用小锁子锁起,门前却打扫的干干净净。
母亲顺手捡了一块厚厚的泡沫,三角的形状该是打包过什么电器,非常敦实,“用来做凳子刚好”。
“噗,老妈你连自己都快提不动了,还提它”,弟弟一边打趣一边接过泡沫继续一马当先向上攀爬。小路弯弯绕绕,许久不见头,耐不住性子的我们冲上一条捷径,捷径的土坡角度很大,使劲抓着树干草根小心攀爬,快到顶时顺势一蹬便上了一个平台,右手边不远处是盘山公路,左边修建的游览台阶隐隐绰绰消失在树林尽头,这条路走的人很少,台阶变得有些颓败。
母亲的泡沫此时正派上了用场,坐在坡边稳稳当当休憩,只是料峭的冬风有些凌冽,稍稍缓了缓就有些冷了,我们便重新启程登上台阶。开始的台阶较宽,我与母亲需走两步才能跨上一节台阶,走着走着坡度陡然变大,我的体力便有些吃不消了。晃晃悠悠边看边走,路的两旁有成片的树林,树林里隐隐约约看见一些坟头,太阳逐渐下移,已不觉有多暖和。
走了不知多久,我跟母亲远远落在后面,在台阶的某个拐角处看着掉落的夕阳,橘红色的夕阳一摇一晃踮着脚慢慢藏在高楼后,小半张脸偷偷张望,稍不注意就下落大半,像是默默观望偷偷翘班。
“得快些爬了,再一会天黑了就太冷了”,母亲说着加快了脚步,我两一前一后又转过了一个弯,抬眼看见弟弟正在十几阶的地方与人交谈。
走得近了,是一位老妇人,坐在台阶上,身上穿着很厚的玫红色丝线花袄,灰褐色的厚棉裤上沾满了土,绿色运动鞋有些单薄又泛着新,白色的毛线帽下灰白的头发露出来,遮不住黢黑的脸颊,脸颊上的沟壑很深,一块块老人斑纵横交错,看上去有八十多岁了。
“奶奶,这么晚了你咋一个人在这里?”弟弟伸手想扶起老人。
“嗯,我上山。”老人往旁边挪了挪,时不时把手边的东西往身后藏,我这才仔细瞧了瞧,白色的塑料袋里是一些新鲜的应季水果,还装着几个白白净净的馒头,鼓鼓囊囊满满一袋。拢着袋子的手却像是一块皱皱巴巴的树皮,常年劳作让手浸入了再难洗去的黑色,硬挺挺的皮肤像是附了层盔甲。
“你咋上来的?这么高的地方。”母亲很是诧异。
“我就爬。”老人说着又往边上挪了挪,塑料袋在身后藏得更严实了。“你们走,不管我 。”
踌躇了半响,沟通无果,母亲示意我们继续攀爬,莫管闲事,弟弟犹豫了半天跟了上来。台阶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一道又一道的弯,转过去又是高耸的石阶。天开始上墨,风剌在脸上,呼吸都有些呛。
“妈,天黑了,那个奶奶天黑前爬不上来会不会冻死啊?”弟弟轻声问。
“是啊,上不来下不去,气温已经下降了。”我把衣服拢了拢看向母亲。
母亲站在原地,远远地朝下面看,静默了片刻,突然转身急急地朝下面跑去,“妈,你决定了?”弟弟朝着母亲大喊,有些揶揄,母亲没有回话,我将手机调好摄像,追着母亲向下跑去。
再见到那位老妇人时,她正在四肢并用的在台阶上挪动,手里紧紧地拽着那一袋装着吃食的袋子,全力又吃力的曲着右膝跪在台阶上将自己递上,又慢慢用手将左腿悠上来,一节台阶像是一道天堑,折腾着她僵硬的血肉,簇新的衣服沾满了尘土,爬了两节她又坐下慢慢喘息。
母亲走进问她:“老人家,你是要上去敬神吗?”我才想起,顶上有座小庙,总是路过但未在意过。
“嗯,你们走,不管我。”老人抬头摆摆手示意我们离开。
“我们把你扶上去吧,都这么晚了你上去都几点了?”说话间母亲已经伸手去搀扶,双手卡在老人腋下企图扶她起来,似是突然地举动惹来老人不满,她一把推开了母亲,不停舞动双手拒绝触碰,喊着不要管她,说着让我们走的话,又把袋子紧紧靠在身边,如此几遍,我们也没了办法。
“那你有家里人电话吗?我们让人接你。”母亲和弟弟只能开口询问。
“不管我!我知道路,你们走!赶紧走!”老人把袋子抱在胸口,十分抗拒我们的帮助,连母亲的手都被抓了几条红痕。
僵持不下,我们只能选择离开。
“老一辈的人,敬神已经是骨子里的事,估计从清早就开始爬了,爬到了现在。”母亲又朝后看了看,“害怕给神供的东西被我们提走。走吧,一会不行我们就报警吧。”
台阶终于在哼哧哼哧的喘息中变为平地,顶上的风很大,瞬间吹透了我的毛衣,我们迅速穿过无数停摆的车辆,向不远处的广场聚集,广场上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长蛇似的风筝歪歪扭扭在头顶盘旋,买了根甘蔗,小贩迅速刮了皮切成小段装好袋就递到了手里,真实演绎时间就是金钱。卡擦卡擦的嚼着甘蔗,母亲捡的泡沫又派上用场,凹进去的窝此时正好盛嚼干了的甘蔗渣,母子三人在广场上漫无目的的晃荡,无所事事却又不觉无聊,节日的氛围在鞭炮声里炸响,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广场上撒欢,一头撞在行人身上又咯咯咯笑着跑开。各式电动儿童车在龟速驰骋,路过充满气的滑梯蹦床还想来个帅气的漂移,打台球的大人们状似丁俊晖,母球却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重重落了地,瞬间爆发出笑声感染着周边的空气,我想,新的一年大家都要万事顺遂。
逛了许久,天已经完全黑了,无数灯光点亮广场,运动后的热气早已被风吹熄,略微潮湿的里衣无时无刻不在夺取身体的热量,该下山了。
“去坐公交车吧,报个警,看看老太太上来没。”公交车上我们三分散落座,待坐定,便拿出手机准备求助,忽然间似有所感,我抬眼望了望窗外,沉沉的夜幕坠下来驱赶着游人回家,公车徐徐转过大弯,只一眼我猛地站了起来,马路边蹒跚走着的正是那位老人,那只塑料袋被她紧紧拽在手里,衣服上的灰更厚了。弟弟也正好望向窗外,兴奋与如释重负在眼中崩裂开来,公车慢悠悠驶过,老人只堪堪行了两步,却离那座庙宇更近了。
后来外婆说,老人应该还带了去庙里的布施钱,怕我们不怀好意。所以她宁愿用尽所有力气独自前行,披星戴月向着心中的信仰朝拜而去。
我们这一代人的信仰总是虚幻,漫天的跟风和随风飘摇的价值观,不断重建又不断破碎,赞美与谩骂无缝连接,海市蜃楼式的丰满塌陷后是无限的空洞。
疫情在爆裂的烟花和欢呼中仿佛远去了,过去的三年如大梦一场,梦醒又是歌舞升平灵动祥和,一切的一切再次蒸蒸日上,而我们也终将走在朝拜更好生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