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去世到今年整五十年了,那时我八岁,刚记事。
老人家瘦高个子,背有些驼,冬天里,打套头避寒——在瓜帽外裹一圈黑色纱帕;裤子是那个时候流行的“甩裆裤”,肥大异常;脸上布满了皱纹,胡须花白,戴一架老花镜。他是曾祖父的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民国初年,老李家家境不错,有地四五十亩地,曾祖送儿子到族亲的私塾里读了几年书,这为祖父习医创造了条件。
农闲日,祖父就抬本医书,坐到树荫下……恐怕是那个时代书籍难得,祖父不但读书,也还抄书,如今在我的柜子里,还存放他用薄棉纸抄写的药书一部,百多页,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的尽是方药。什么药,有什么功效;什么方子,能医治什么疾病。值得一提的是,祖父的毛笔字写得端庄漂亮,有一年祭祖,遇一从昆明回来的族兄,八十几岁高龄,他和我闲话,提起祖父,他说:“李竹书大老爹,字学简。小时候过年,大年初一起床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上我哥哥跑去看他写的春联。那一手字啊,真个叫好……”
祖父采药用的背篓是个椭圆形的物件,挂在窗边墙上,伴随祖父进山出山已经多年了。春去秋来,岁月褪尽了竹篾的本色,泛着乌红。挖药的铁锹,装了一根长长的把子,表现出鲜明的实用性,一端是铲,一端是斧。需要挖土的时候挥铲,需要砍的时候挥斧。切药的铡刀,小巧玲珑,摆放在碗橱那里。
祖父腰间系一个米黄色皮兜肚,兜肚里经常装的药材有山慈菇。那中药比核桃小一点,苦极了。遇到病人述说心里热,嗓子痛,祖父会麻利打开兜肚,拿出小刀,切一小块山慈菇,轻扬下巴示意病人:“嚼下去嚼下去,嚼了咽下去病就好了。”有时也看见祖父拿出山慈菇来,啃一点咀嚼。药一入口,祖父瞬间眉毛拧成个“一”字,脸成苦瓜样,很是难受的样子,也不喝一口水。外祖母从来不用这味中药,后来的父亲也不用这味中药。多少年了,我一直不明白,祖父用这苦药来当排头兵打广告,会不会砸自己的招牌,良药虽然苦口,但苦口难免破坏人生幸福。
祖父兼懂西医。有一年,祖母患了眩晕症,眼睛发黑影,头昏,身子重,祖父给他把脉,认为是阴虚体弱,开来葡萄糖注射液,给祖母静脉注射。在童年,这是好看的风景,放学归来,书包往屋子里一放,跑了出来,祖母袖管捋得高高的,靠在屋檐下的墙壁上,祖父左手拉着祖母的手臂,右手半握拳,不断在祖母的肘部敲打。当时也不知道祖父用意何在,打针就打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派。几分钟后,让姑姑掐紧肘关节上面部分,惊心动魄的时刻来了。祖父推推眼镜,一根银亮的针头刺进血管,渐渐注射器里回进了血液。祖父蹲着,慢慢推动注射器的塞柱……结果并没有治好祖母的病,祖母的病反而加重起来。实践中祖父明白了,其实祖母患的是高血压,进补是违反医理的。后来他用当归、钩藤、桑寄生、牛膝……组方熬中药给祖母服,祖母的病才逐渐好起来。
医生这个职业是特殊的职业,人生病不会只限于白天,夜晚照样会生。祖父夜晚出诊是经常的事情,有次在乡场上,和一位大婶说话,她告诉我:“我年轻时候,经常肚子痛,去诊所找医生看过,大医院也去过,反正就是医治不好。一发作,嚯哼嚯喊,床这头爬到床那头,要死不得活。有一晚是半夜三更发病,深夜里,咋个办?小娃他爹说,只有去请你老爹李医生来看看。他来了,用那比香棒细点的大针扎进去,哪点疼扎哪点,扎扎针又在火罐里烧张纸拔拔,出些黑颜色的淤血,最后给点草根根药吃吃,就不疼了。从那以后,一发病就请你老爹来看,我最服吃他抓的药了……”
又有一次,冬天的寒夜,有人敲门,是个中年男人在呼喊。祖父起床开门,见一匹马在院子里,打着响鼻。敲门人急切切说明来意,他老母亲颈部生了个疔疮,红肿溃破,痛苦难言,听人家说祖父能医治。那时大集体挣工分,生产队管束得紧,干完活收了工,来人回到家匆忙吃了晚饭,牵着马赶三十几里山路来请祖父出诊。治病如救火,祖父听了,没有多说,马上收拾药箱,骑上来人的马,连夜出发。
这次出诊时间很长,一周后祖父才回来,带来一大团东山洋芋。后来,父亲问及他用药,他说:“就一样,把穿山甲的鳞壳用沙炒黄,研成细末,酒送服,一日三剂。外敷的很简单,土黄芪叶片摘来,加上红糖,捣碎包在患处。”祖父还说了件出诊轶事,自己睡了很特别的床。山区人家有养羊补贴家用的习惯,主人家剪下羊毛,堆放在阁楼上一个篾围子里,夜晚他就和衣睡在羊毛堆里。屋外下大雪,天很冷,他睡里面还热了淌汗。
可惜,可恨,文化大革命爆发,清理阶级队伍,国家陷在极左狂潮中。祖父在民国年间代理过几个月的保长,这就是罪证了,这就是罪行了。红卫兵来“破四旧”,把他的书清走给销毁了,还不依不饶,将祖父抓起来,敲着马锣,戴个尖尖纸帽子,后面跟一群手提棍棒的红卫兵,如狼似虎,逼祖父呼喊“打到国民党的小渣滓灰尘李竹书”游街示众。夜晚召集群众批斗祖父,给他挂几十斤重的牛车轱辘,用棕绳捆绑他,昔日治病救人的李医生,现在斯文扫地,一文不值。活着还是死去,确实是个问题,祖父选择了后者。他是医生,他懂药,从药箱里找出雪上一枝蒿,过量服下……“中药雪上一枝蒿,属毛莨科植物,有剧毒,能却风湿,止疼痛。”这是医书上的记载,祖父行医一辈子,怎会不知?